第二百零二章 海客谈瀛洲
海商使者走后第二天,陈小乐去了趟匠作营。
蒸汽抽水机已经拆开了,零件摆了一地。石头和几个老工匠蹲在那儿,围着那个铸铁筒子争论。一个说密封得用牛皮,一个说牛皮遇热就缩,得用石棉,另一个嘟囔石棉那东西朔州没有,得从蜀中弄。
“先用浸油的麻绳试试。”陈小乐蹲下身,捡起一节活塞杆,“漏气就漏点,先把机器转起来,用了才知道哪儿真不行。”
石头点点头,脸上还带着昨夜没睡好的倦色:“先生,那五台……啥时候要?”
“月底。”陈小乐站起身,“西山矿那边等不及了,再淹两次井,今年的煤产量就得减三成。”
“俺明白。”
正说着,门外传来脚步声,吴尘匆匆进来,手里拿着几张纸,脸色不太好看。
“大人,北边回信了。”
是黑山部的回信,勃帖大汗亲笔写的,字歪歪扭扭,但意思清楚:室韦主力确实在东边集结了,至少三万骑,但还没动。大汗说,如果朔州能提前派兵驻扎边境,黑山部愿意再出五百匹马。
“他这是想让咱们给他守门。”陈小乐把信纸放下,“回信告诉他,兵可以派,但不是现在。室韦真要打过来,朔州不会坐视。但咱们的兵,得用在刀刃上,不能摆在边境上晒日头。”
“那马……”
“马照样要。”陈小乐说,“就跟他说,朔州正在赶造一批新式马鞍和马镫,比他们现在用的舒服,跑长途不磨腿,用这个换马,他肯定乐意。”
吴尘应下,转身要去写信,又被叫住。
“等等。”陈小乐想起什么,“那个室韦俘虏,伤怎么样了?”
“箭拔了,烧了两天,昨天退了热,今早能喝粥了。”
“带他来见我。”
俘虏被带进匠作营时,还有点瘸。肩上裹着新换的纱布,没渗血,脸色比前几天好了些,但眼神还是警惕,像随时会扑上来的幼兽。
陈小乐指了指地上那堆蒸汽机零件:“认得这些吗?”
俘虏摇头。
“这是抽水用的。”陈小乐拿起活塞杆,比划着,“插井里,烧上火,能把水抽上来。你们草原上打井不容易吧?有了这个,十丈深的井也能抽。”
俘虏盯着那铁杆子,没说话。
“回去告诉你们可汗。”陈小乐把零件放下,“朔州有铁,有匠人,能造这东西,也能造更好的刀,更好的甲。他想要,拿马来换。打打杀杀……”他摇摇头,“死人太多,不划算。”
俘虏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大汗……不会换。”
“为什么?”
“草原的规矩……东西,抢来的才是自己的。”俘虏说得很慢,但很肯定,“换来的,会被人笑。”
陈小乐笑了:“那你呢?你觉得是换好,还是抢好?”
俘虏愣住了,他显然没想过这个问题。
“想想。”陈小乐拍拍他的肩,“伤好了就送你回去,路上有的是时间想。”
俘虏被带下去后,石头小声问:“先生,您真觉得他能想明白?”
“能不能想明白,得看他回去怎么说。”陈小乐望着窗外,“种子撒下去,不一定每颗都发芽。但十颗里有一颗发了,就够了。”
正说着,外面忽然传来喧哗声。一个年轻工匠跑进来,气喘吁吁:“大人!码头……码头那边来了条怪船!”
朔州没有真正的海港,但城西有条河,通黄河,春夏水涨时能走中小型货船。所谓的码头,其实就是个稍加修整的河滩。
陈小乐赶到时,河滩上已经围了不少人。
船确实怪,不大,三丈来长,但船身细长,船头尖得像梭子,帆不是寻常的方帆,是三角形的,好几面,桅杆高得出奇。船体漆成黑色,吃水线附近粘着一层密密麻麻的藤壶,看着有些日子没清理了。
船头站着个人,四十来岁,晒得黝黑,脸上皱纹深得像刀刻,但眼睛亮,正跟岸上的赵顺比划着说话。说的不是汉话,也不是草原话,叽里咕噜的,听着像鸟叫。
“是佛郎机人。”吴尘低声道,“侯三信上提过,他们的船就是三角帆。”
陈小乐走上前,赵顺连忙介绍:“大人,这位是……呃,他递了名帖,但我看不懂。”递过来一张硬纸片,上面是弯弯曲曲的洋文,还有个印章。
那人见到陈小乐,右手按胸,欠身行礼,然后开口——居然是汉话,虽然口音重,但能听懂:“鄙人阿尔瓦罗,佛郎机商船‘圣玛利亚号’大副。奉船长之命,前来拜会朔州之主,陈小乐阁下。”
周围一片安静,所有人都盯着这个“红毛番”。
陈小乐打量着他,这人穿着紧身的短上衣,裤子只到膝盖,露着毛茸茸的小腿,脚上是双硬皮靴,腰间别着把短火铳,黄铜枪管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远来是客。”陈小乐抬手,“请。”
回衙署的路上,阿尔瓦罗一直在东张西望。看到城墙时,他眼睛瞪大了些;看到匠作营烟囱冒烟,又点了点头;看到街市上的驼队,倒没什么反应,显然见惯了。
进了二堂,阿尔瓦罗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几样东西:一块玻璃镜,只有巴掌大,但照人极清晰;一个黄铜制的六分仪,刻度精细;还有个小瓶子,装着暗红色的粉末。
“小小礼物,不成敬意。”阿尔瓦罗把东西推到陈小乐面前,“玻璃镜,航海仪,还有这个……”他指了指瓶子,“是南边海岛来的红木粉,染色极好,贵国丝绸若用此染,在欧罗巴能卖十倍价。”
陈小乐拿起玻璃镜看了看。确实比朔州自己烧的透亮,背面水银镀得均匀,没气泡。他放下镜子:“阿尔瓦罗先生不远万里而来,不只是为了送礼物吧?”
阿尔瓦罗笑了,露出一口不算白的牙:“陈阁下爽快。鄙人此行,是想谈两件事。第一,我们船队需要补给——粮食、淡水、修船的木料和铁钉。我们可以用白银支付,也可以用船上货物交换。”
“第二呢?”
“第二……”阿尔瓦罗身体前倾,“我们听说,朔州能造一种‘发出雷霆的武器’,我们船长很感兴趣。”
来了。
陈小乐不动声色:“你们从哪儿听说的?”
“南洋的商人都在传。”阿尔瓦罗说,“说北边有个叫朔州的地方,有‘雷神之器’,能轰塌城墙,我们本来不信,但这次北上,在沿海听到更多传言。”他顿了顿,“甚至有人说,朝廷已经派人来讨要,但您没给。”
消息传得真快,陈小乐心想,这才几天,连海上的人都知道了。
“那东西造起来麻烦。”他说,“费铁,费工,而且……不适合船上用。”
“我们可以改。”阿尔瓦罗立刻道,“我们的工匠最擅长改造武器。只要阁下愿意出售几门,或者……允许我们的人参观学习,价格随您开。”
话说得客气,但意思明白:要么卖炮,要么让我们偷师。
陈小乐没接话,反而问:“你们的船上有炮吗?”
“有。”阿尔瓦罗很坦率,“十二磅炮八门,六磅炮四门。如果阁下感兴趣,可以上船参观。”
“炮能打多远?”
“十二磅炮,最远五百码。”阿尔瓦罗眼中闪过一丝骄傲,“用我们特制的火药,还能更远些。”
五百码,差不多四百五十步,比守城铳远了一百多步。
陈小乐心里一沉,面上却笑了:“果然厉害,不过……”他话锋一转,“朔州的炮,是为守城造的,笨重,上不了船,你们要了也没用。”
“我们可以装在要塞。”阿尔瓦罗不放弃,“我们在南洋有几个据点,正需要重型火炮。”
“那你们应该去找朝廷。”陈小乐端起茶碗,“朔州只是边镇,不卖军器。”
谈判暂时僵住。
阿尔瓦罗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换了话题:“陈阁下,您知道我们为什么来东方吗?”
“做生意?”
“不全是。”阿尔瓦罗望向窗外,“我们国王说,太阳升起的地方有黄金之国。我们找了好多年,从西非到天竺,再到马六甲。黄金没找到多少,但找到了更好的东西——香料、丝绸、瓷器。这些东西运回西边,能换十倍的黄金。”
他转回头,看着陈小乐:“但最近我们发现,最好的东西,可能不在南方,而在北方。”
“什么意思?”
“我们在山东时,听说了一件事。”阿尔瓦罗压低声音,“朝廷里有人,想跟我们买炮。不是一门两门,是几十门,上百门。说要装在长江的战船上,打一个姓李的皇子。”
陈小乐手指一紧。
周家,一定是周家。
“你们卖了?”
“还没谈妥。”阿尔瓦罗摇头,“他们要得急,但我们船上的炮不够,而且……”他笑了笑,“我们想先看看,朔州的炮到底值不值得绕开这笔买卖。”
话说到这个份上,意思再明白不过:如果你不卖炮给我们,我们就卖炮给你的敌人。
赤裸裸的威胁。
堂上静得能听见炭火盆里火星爆开的噼啪声。
陈小乐慢慢放下茶碗,碗底碰在桌面上,轻轻一声脆响。
“阿尔瓦罗先生。”他开口,声音很平静,“朔州确实有炮,也确实不卖,不过……”
他顿了顿:“我们可以合作。”
“怎么合作?”
“你们有船,有海路,有南洋的据点。”陈小乐说,“我们有铁,有匠人,有你们造不出来的东西——比如水泥,比如更好的炼铁法。你们要炮,可以,拿东西来换:造船的图纸,航海的经验,还有……”
他直视阿尔瓦罗的眼睛:“你们从新大陆带回来的种子。”
阿尔瓦罗愣住了:“种子?”
“对,种子。”陈小乐说,“我听说,你们从新大陆带回来一种高产作物,耐旱,不挑地,我要那个。”
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火炮可以自己慢慢造,航海技术可以慢慢学,但高产作物——那是能救命的。
阿尔瓦罗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笑了,这次笑得很真诚:“陈阁下,您比我想象的聪明。不过……您要的东西,我做不了主。我得回船请示船长。”
“可以。”陈小乐起身,“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后,我要答复。”
送走阿尔瓦罗,吴尘忍不住问:“大人,真要跟他们换种子?”
“换。”陈小乐走回书案前,“粮食比炮重要,有了高产作物,朔州就能养活更多人,种更多田,征更多兵,炮……”他摇摇头,“炮只能杀人,粮食才能活人。”
“可他们要是不答应呢?”
“他们会答应的。”陈小乐铺开纸,开始写信,“对他们来说,种子不值钱。但对咱们来说,值一条命。”
信是写给苏小小的,他让她在江南留意,有没有从“新大陆”传来的作物,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如果有,不惜代价弄点种子回来。
写完信,他走到窗前。
天阴了,云层压得很低,可能要下雨。
海上来的风,带着咸味,也带着野心。
陈小乐想起阿尔瓦罗腰上那把短火铳,黄铜枪管,燧发机,做工精致。朔州现在还造不出那么小的,造出来也不可靠。
但总有一天能造出来。
他关上窗户,把海风关在外面。
路还长,一步,一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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