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境，凡人国度，安阳城。
初冬的清晨，寒气像细密的针，扎在人裸露的皮肤上。城西大户王家的后院里，井水冰冷刺骨，冻得人指节发红。
林薇薇蹲在巨大的木盆边，用力搓洗着一件质地粗糙的家丁服。她的双手早已没了往日的纤细白皙，指腹磨出了厚茧，几道新裂的口子在冰水的浸泡下，泛着白，丝丝缕-缕地疼。
她已经记不清这是自己沦落凡尘的第几个月了。
记忆被混沌魔气净化后，她确实忘却了与叶染和敖烬有关的一切。但那种被从云端拽入泥潭的巨大落差，那种灵力被抽干、仙体化凡胎的空虚与无力，却日夜啃噬着她的心。
她只记得，自己曾是天之骄女，是万众瞩目的存在，是清冷仙尊沈清辞捧在手心里的珍宝。她本该拥有光芒万丈的一生。
可现在，她是什么？
一个连最低等的外门弟子都不如的凡人，一个为了三餐一宿，不得不在大户人家里浆洗衣物的下人。
“喂！那个新来的，手脚麻利点！辰时前要是洗不完这盆，今天就没你的饭！”
管事婆子尖利的嗓音从廊下传来，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
林薇薇的身体下意识地一颤，搓洗的动作更快了些。皂角的涩味混着井水的腥气，钻入鼻腔，让她一阵反胃。
她低着头，散乱的额发遮住了眼中的神情。那是一片死寂的灰败，但在灰败的最深处，却有两簇火苗，正顽强地燃烧着，一簇是刻骨的恨，另一簇，是不甘。
为什么？
她想不通。她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她善良，她努力，她一心向道。可为什么最后，她会落得如此下场？
而那个叫叶染的女人……
这个名字，像一根毒刺，深深扎在她的神魂深处。她记不清叶染的脸，却清晰地记得，自己的一切，都是被这个女人毁掉的。
是她，夺走了本该属于她的机缘。
是她，迷惑了清辞师兄的心神。
是她，将自己打落凡尘，踩进这污浊的泥淖里！
“哗啦——”
一盆混着菜叶的脏水，毫无征兆地从她头顶浇下。
“哎哟，不好意思啊，手滑了。”一个年纪不大的丫鬟捂着嘴，眼中却满是戏谑的笑意，“谁让你挡在这儿了，跟个木头桩子似的。”
冰冷的脏水顺着发丝滴落，浸湿了她单薄的衣衫。那股馊臭的味道，让她胃里翻江倒海。
周围传来几个下人压抑的窃笑声。
他们都知道，这个新来的洗衣妇，曾经是个“仙女”。可如今，仙女落了难，连他们这些凡人，都可以随意欺辱。这种感觉，让他们感到一种病态的快感。
林薇薇缓缓抬起头，湿透的头发黏在脸上，狼狈不堪。她死死盯着那个泼水的丫鬟，眼中燃烧的恨意，几乎要化为实质。
若是从前，她只需一个念头，就能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凡人灰飞烟灭。
可现在，她只能握紧拳头，任由冰冷的脏水和屈辱，将自己从里到外浇个透心凉。
那丫鬟被她看得有些发毛，却还是壮着胆子啐了一口：“看什么看？一个被仙人赶出来的丧家之犬，还当自己是主子呢？”
说完，她扭着腰，得意洋洋地走了。
林薇薇僵在原地，身体的寒冷，远不及心里的万分之一。
她恨！
她恨叶染，恨敖烬，恨这个不公的世界！
凭什么他们能高高在上，而自己却要在此受辱？
她不甘心！
只要能拿回力量，只要能复仇，她什么都愿意做！什么代价，她都愿意付！
这个念头，如同一颗疯狂生长的魔种植根心底，很快便占据了她所有的思绪。
从那天起，林薇薇变了。
她不再消沉，不再抱怨。她变得沉默寡言，手脚也勤快了许多，任凭旁人如何欺辱，都逆来顺受，仿佛已经认命。
但每到夜晚，她都会悄悄溜出王家，像个幽魂般，在安阳城的黑市与三教九流之地游荡。
她用自己浆洗换来的、微薄的铜板，去收买那些走南闯北的江湖客、不入流的散修，打听一切关于“重塑灵根”、“速成功法”的传闻。
正道仙途，对她而言已经断绝。她便将目光，投向了那些被正道所不齿的禁忌之法——邪道。
终于，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一个被她用半个月工钱换来一壶劣酒的独眼老道，醉醺醺地告诉了她一个秘密。
“小丫头，看你也是个有执念的人……老道我指你一条路。”
“往西走，三百里，有座黑风山。那里啊……是个吃人的地方。但只要你敢进去，又有他们看得上的‘东西’，别说重塑灵根，就是让你一步登天，也不是不可能……”
“不过，进了那扇门，你可就不再是你了……”
老道后面的话，林薇薇已经听不清了。
她的脑子里，只剩下“一步登天”四个字。
当天夜里，她偷了厨房几块干粮，趁着暴雨的掩护，逃离了安阳城。
她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野兽，循着那一丝渺茫的希望，向着西方的黑风山，跌跌撞撞地奔去。
三天后，衣衫褴褛、形容枯槁的林薇薇，终于走到了黑风山下。
这里寸草不生，黑色的山石裸露在外，形状嶙峋，如同一具具巨大的兽骨。山间终年笼罩着一层灰黑色的瘴气，隔绝了阳光，也隔绝了所有生机。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甜腻中带着腐臭的古怪味道。
林薇薇的身体在颤抖，一半是因为连日奔波的疲惫与饥饿，另一半，则是因为发自内心的恐惧。
她骨子里属于正道的那一部分，在疯狂地叫嚣着，让她逃离这个不祥之地。
可当她一闭上眼，王家后院那盆冰冷的脏水，丫鬟们鄙夷的窃笑，还有叶染那个模糊却可憎的影子，便会立刻浮现在眼前。
那股滔天的恨意，瞬间便压倒了所有的恐惧。
她咬着牙，拖着沉重的双腿，一步步踏入了黑风山的范围。
山路崎岖，瘴气让她头晕目眩。她不知走了多久，直到双腿再也支撑不住，扑倒在地。
就在她意识将要模糊之际，一道沙哑、阴柔，分不清男女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她耳边响起。
“是什么样的执念，让你这般有趣的灵魂，来到了这个被遗忘的角落？”
林薇薇猛地抬头。
不知何时，她面前的瘴气中，出现了一个模糊的黑影。
那黑影没有具体的形状，仿佛一团流动的墨，只是隐约能看出一个人形轮廓。他静静地悬浮在半空中，没有散发出任何强大的威压，却让林薇薇感到一种如坠冰窟的寒冷。
“你是谁？”林薇薇挣扎着，声音嘶哑。
“我是谁不重要。”那声音轻笑了一声，笑声如同夜枭，“重要的是，我知道你是谁。”
“林薇薇。曾经的天命之女，未来的仙道魁首，不是吗？”
林薇薇的瞳孔，骤然紧缩。
“你……你怎么会……”
“我当然知道。”黑影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蛊惑，“我还知道，你被人夺走了一切。你的气运，你的爱人，你的尊严……你像一颗蒙尘的明珠，被无知的人，丢进了臭水沟里。”
每一句话，都精准地戳在林薇薇最痛的地方。
她的眼眶瞬间红了，巨大的委屈和怨恨，如决堤的洪水般涌上心头。
“是叶染！是那个贱人！她抢走了我的一切！”她失声尖叫，状若疯癫。
“对，是她。”黑影的声音愈发温柔，像魔鬼的低语，“你想不想……拿回来？”
林薇薇的尖叫戛然而止。她抬起头，死死地盯着那团黑影，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芒。
“想！我做梦都想！我要杀了她！我要让她把我承受过的一切，千倍百倍地还回来！”
“很好。”黑影似乎对她的回答非常满意。
“我们可以帮你。”
“我们可以让你重塑灵根，甚至……比你从前更强。我们可以给你无穷的力量，让你将所有欺辱过你的人，都踩在脚下。我们可以让你，重新成为这个世界的主角。”
林薇薇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她仿佛一个在沙漠中濒死的旅人，看到了一片绿洲。
“条件呢？”她颤声问道。她不傻，她知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黑影沉默了片刻，那团流动的墨迹，似乎凝聚得更深沉了些。
“我们要你的……忠诚。”
“从今往后，你的身体，你的力量，你的意志……你的一切，都将为我们伟大的主人服务。你的灵魂，将在我主的荣光下，获得永生。”
献上灵魂与忠诚。
林薇薇的心，猛地一沉。
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她将彻底沦为对方的傀儡，再无自由可言。
可是……自由？
她现在，有自由吗？
在王家当一个任人欺辱的下人，是自由吗？
像一条狗一样，在泥潭里苟延残喘，是自由吗？
不！那不是！
她抬起头，那张沾满泥污的脸上，浮现出一个扭曲而决绝的笑容。
她看着那团深不见底的黑暗，用尽全身的力气，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答应。”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团黑影中，缓缓伸出了一只手。
那是一只苍白到毫无血色的手，指甲漆黑而尖利。
它停在林薇薇的面前，一股阴冷而强大的力量，从那只手上散发出来，让她既恐惧，又渴望。
林薇薇看着那只手，毫不犹豫地，伸出了自己那只满是伤痕和污垢的手，迎了上去。
就在两只手即将触碰的刹那，黑风山深处，一座隐藏在地底的幽暗神殿中，一尊没有面目的邪神雕像，那双空洞的石眼，骤然亮起了一抹猩红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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