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攥着怀里磨得发亮的铜制车铃，指节泛白时才惊觉这不是我熟悉的北平城。风裹着焦糊味往衣领里灌，头顶掠过的铁鸟轰鸣声震得耳朵发鸣——那不是洋人的汽车，是能吐火的怪物，翅膀上画着膏药旗，把青天白日的旗子撕得粉碎。我下意识摸向身后，本该是我那辆八成新的人力车，此刻却空荡荡的，只有沾着血污的碎石子硌得鞋底生疼。
“祥子！发什么愣！再不动弹小命就没了！” 粗哑的吼声拽着我的胳膊往前跑，是小福子？不对，这姑娘头发剪得比小子还短，脸上抹着黑灰，手里攥着柄锈迹斑斑的菜刀，眼神却亮得像淬了火。她见我盯着她看，急得往我背上拍了一巴掌：“看屁！现在不是认人的时候，小鬼子的巡逻队要过来了，跟我往胡同里钻！” 我被她拽着拐进窄巷，墙根下缩着几个穿破棉袄的孩子，手里拿着削尖的木棍，见了我们也不躲，反而往里头挪了挪，腾出块能容身的地方。
我喘着粗气问她：“这是……哪年？我的车呢？” 姑娘愣了愣，随即冷笑一声：“车？现在北平城里能保住命就不错了！民国二十六年，小鬼子占了北平，你是睡糊涂了还是吓傻了？” 民国二十六年？我脑子“嗡”的一声，那年头我还在曹先生家拉包月，怎么一睁眼就成这样了？正想着，巷口传来“噔噔”的皮靴声，姑娘立刻捂住我的嘴，孩子们也屏住了呼吸，只有墙头上的草在风里簌簌地抖。
巡逻队过去了，靴声渐远，姑娘才松开手，从怀里掏出块干硬的窝头，掰了一半递给我：“吃吧，昨天从粮站抢的，再不吃就得馊了。” 我接过窝头，咬下去差点硌掉牙，却还是狼吞虎咽地往下咽——肚子早就空得发响，这点东西根本不够填缝。她看着我吃，忽然问：“你真忘了？前儿个我们还一起往城外接伤兵，你为了护一个担架，被鬼子的刺刀划了胳膊，怎么今天就跟丢了魂似的？” 我摸了摸胳膊，果然有道结痂的伤口，可我一点印象都没有，我只记得我昨天还在院子里擦我的车，想着攒够了钱就再买一辆，让小福子跟我过安稳日子。
“我要去找我的车。” 我突然站起来，姑娘一把拉住我：“你疯了？现在街上到处都是鬼子和汉奸，你的车早被他们拉去当柴火劈了！” “不可能！” 我甩开她的手，“我的车是新的，车架是榆木的，车轮子是胶皮的，他们不能劈！” 我跌跌撞撞地往巷口走，刚探出头就看见街角处几个穿黄军装的鬼子，正用枪托砸着一辆人力车，车把已经断了，胶皮轮子被戳了好几个洞，像只泄了气的皮球。那不是我的车，可我看着心里像被刀剜一样疼，那是多少拉车人的命啊。
“祥子！快回来！” 姑娘跑过来把我拽回去，压低声音说：“我知道你惦记车，可现在不是时候。我们得去东交民巷，那里有个地下诊所，缺个有力气的人抬伤员，你去了还能换点吃的。” 我盯着她手里的菜刀，又看了看巷子里那些瘦得只剩骨头的孩子，点了点头——不管怎么说，先活着，活着才能找我的车，活着才能等小福子。
我们绕着断壁残垣往东走，路上遇见不少逃难的人，有的抱着孩子，有的背着老人，还有的手里攥着全家福，走一步回头望一眼。有个老太太拦住我们，颤巍巍地问：“小伙子，你知道西四牌楼怎么走吗？我儿子在那儿当警察，我要去找他。” 姑娘刚要开口，我抢先说：“大妈，西四现在过不去，鬼子在那儿设了岗，您跟我们去东交民巷吧，那里能避一避。” 老太太眼里的光暗了下去，却还是点了点头，跟着我们一起走。
快到东交民巷时，突然听见前面传来枪声，姑娘立刻让我们躲进一个破庙里。庙里的菩萨像被砸得缺了胳膊少了腿，供桌上积满了灰尘。我们刚藏好，就看见几个穿黑衣服的人跑进来，为首的是个戴眼镜的年轻人，胳膊上渗着血，手里拿着个铁皮盒子。“是李医生！” 姑娘小声说，然后站起身喊：“李医生，这边！” 年轻人看见我们，松了口气，跑过来说：“太好了，你们来了，诊所里还有三个重伤员，需要抬到安全屋去，祥子，你力气大，跟我来。”
我跟着李医生往诊所跑，路上他跟我说：“祥子，刚才我们去取药品，被汉奸发现了，幸好跑得快。你别怕，抬伤员的时候小心点，他们伤得重，经不起颠。” 我点了点头，心里却在想，我以前只会拉车，现在却要抬伤员，这北平城，真的变了。诊所里光线很暗，只有一盏油灯亮着，三个伤员躺在木板上，身上盖着破旧的棉被，脸上没有一点血色。我和李医生还有另一个小伙子，一人抬着担架的一角，慢慢地往安全屋走。
路上遇见个汉奸，戴着黑帽子，手里拿着鞭子，拦住我们问：“你们抬的什么？” 李医生镇定地说：“是我家亲戚，得了传染病，要送去隔离。” 汉奸皱了皱眉，刚要伸手掀被子，我突然往前一步，挡住他说：“老总，传染病会过人，您要是掀了被子，传染给您可不好。” 汉奸愣了愣，又看了看我结实的胳膊，骂了句“晦气”，就让我们过去了。
把伤员送到安全屋，李医生递给我一块大洋，说：“祥子，辛苦你了，这点钱你拿着，能买点吃的。” 我接过大洋，心里却不是滋味——以前我拉一天车能挣两三个铜子，现在抬一次伤员就能挣一块大洋，可这钱，是用命换来的。姑娘跑过来说：“祥子，你看，那边有个车铺，我们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你车的零件。” 我眼睛一亮，跟着她往车铺跑。
车铺里一片狼藉，工具散了一地，墙角堆着几辆被砸坏的人力车。我蹲下来翻找，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铜制车铃，上面还刻着我名字的缩写。“是我的！” 我一把抓过车铃，激动得手都在抖。姑娘凑过来看了看，笑着说：“太好了，找到一个是一个，以后咱们说不定能再攒一辆车。” 我摸着车铃，突然想起以前的日子，那时候虽然苦，可只要有车，我就有希望。现在虽然危险，可身边有这些人，有需要保护的人，我好像也有了新的希望。
正说着，外面传来“轰”的一声巨响，地都跟着晃了晃。李医生跑过来说：“不好，鬼子开始轰炸了，我们得赶紧去安全屋，把伤员转移到更深的地下室去。” 我把车铃揣进怀里，跟着他们往安全屋跑。路上，我看见刚才那个找儿子的老太太，正扶着一个受伤的士兵往这边走，士兵的腿流着血，却还在说：“大妈，您别管我，您先去安全屋。” 老太太说：“不行，我儿子也是当兵的，我得把你送过去。”
我跑过去，背起士兵就往安全屋跑，士兵在我背上说：“谢谢你，兄弟。” 我没说话，只是跑得更快了。我想起以前，我拉车的时候，总想着自己的日子，现在才明白，这北平城不是我一个人的，是所有人的。只有把鬼子赶出去，我们才能有安稳日子过，才能再拉上自己的车。
到了安全屋，我们把伤员都转移到地下室，地下室里很暗，却很安静。李医生给伤员换药，姑娘给孩子们分窝头，老太太坐在角落里，摸着士兵的头，像摸着自己的儿子。我靠在墙上，摸着怀里的车铃，突然觉得，这车铃不再只是我一个人的念想，它也是所有人的希望。只要我们还在，只要我们不放弃，总有一天，我们能把鬼子赶出去，能重新拉起自己的车，能让北平城再变回以前的样子。
“祥子，” 姑娘走过来，递给我一碗水，“喝点水吧，等明天，我们去看看能不能找到更多的药品和粮食。” 我接过水，喝了一口，水有点凉，却喝到了心里。我看着地下室里的人，虽然大家都很疲惫，却没有人放弃，每个人的眼里都亮着光。我想，就算我再也找不到我的车，就算我永远回不到以前的日子，我也不后悔，因为我现在做的事，比拉车更有意义。
外面的轰炸声还在继续，可地下室里却很温暖。我摸了摸怀里的车铃，心里暗暗发誓，我要保护好这些人，要和他们一起，等鬼子走了，等北平城亮了，我要再拉上一辆车，拉着姑娘，拉着孩子们，拉着所有想好好过日子的人，在北平城的街上，慢慢地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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