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麟进东宫时,东宫各处亮起烛火,太子起身移步到正殿,坐在太师椅中,饮酒醒神。
四周烛火明晃晃地照着他,他穿着常服,宽袍大袖,身上金珠、玉石交融出奢靡之光,他完完全全处在光明、太平、富贵中,像一尊无情无义的神像。
手中捏着酒盏,剩下半杯眉寿,他看着殿门。
炭火熏出暖香,熏的内侍昏昏欲睡,太子却是双目炯炯。
一刻后,门外内侍向内缓缓推开两扇朱漆殿门,殿外夜色沉沉,宫灯一盏接一盏排布,火光幽暗,像鬼眼,瞪着来来往往,心怀叵测的人。
一点火光引领着李玄麟走上石阶,走向殿内,身后跟着六个泥雕木塑一般的小黄门。
太子注视他,见他低垂着头,瘦的厉害,上石阶时,竟有形单影只之感,那身灰色窄袖袍穿在他身上,因衣料垂顺,印出了骨骼的痕迹。
太子心想他这是为了自己在外奔波,瘦成这副模样。
李玄麟一手扶住门框,迈过门槛,抬头看一眼殿内,趋步上前,躬身行礼。
这一抬头,太子就看到他脸上的伤疤,但是毫不动容。
因为李玄麟是一个“叛徒”,不值得自己掏心掏肺——自己对他这般好他竟然生出了二心。
他放下酒盏,走向李玄麟,伸手扶他一把:“这是什么时候伤的?”
“从冀州去平州的路上,遭到埋伏。”李玄麟声音低沉暗哑,是疲惫至极的声音,鼻子里闻到浓郁龙涎香,便收敛呼吸,低下头去,不看太子。
“冀州......”太子往回走。
李玄麟出声打断太子:“殿下,我今晚宿在东宫,这六个内侍是陛下赏赐,不熟悉东宫,殿下找个人领他们在前殿认认路吧。”
太子看向殿门外那几个面孔新鲜的内侍,并没有回神,只是本能地一挥手,让人听命行事,带走内侍。
随后他回过神来,目光犀利地看一眼李玄麟,一口气噎在胸口:“陛下所赐?”
“是。”
“好,了不起。”太子用力一拍李玄麟肩膀,再往下掐按,要掐到他骨头缝里去,冷冷一笑,“这趟差事办的好,深得圣心,陛下喜欢你,才会如此恩赏。”
他坐回去,两手搭着椅子扶手,后背靠着椅背,再次从鼻孔里喷出两声冷笑,抱拳拱手:“再给陛下办几趟差事,我得称你为殿下了。”
李玄麟张嘴想“哄”,话到嘴边,又疲惫地咽了下去。
于是他从袖袋中取出更实际的东西——冀州两万金的汇票,交给内侍。
“殿下,这东西不能见光,臣弟用的是曹刺史名目,存放在私交子铺,殿下要兑时,就找曹刺史。”
曹刺史是太子母族,族人不堪大用,得个虚职,空领俸银。
太子无情的眼中果然现出两点光亮,从内侍手中接过汇票,嘴角多一抹笑意:“甚好,坐着说话。”
他看李玄麟坐下,内侍上茶,便将汇票收入囊中:“喝杯茶润润嗓子,陛下对清欠的银子做何安排?”
李玄麟没喝茶,一一答了。
“陛下还说了什么?”
“陛下让臣弟在军机要处之外,挑一个适龄女子成婚。”
太子一抬下巴:“你挑了谁?”
“听殿下安排。”
太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早就让你挑一个成婚,如今连陛下都惊动了,你喜欢谁?”
李玄麟轻轻一咬嘴唇:“殿下选吧。”
“我看中的是枢密使家的娘子,既然陛下不让你在军机要处挑,就先搁置吧。”
“好。”
“你有没有什么事瞒着我?”
李玄麟沉默着,端起茶杯,茶杯送到了嘴边,还是舍不得打湿嘴唇,又把茶杯放了回去。
“大事上没有,若是私事,臣弟既然瞒了,眼下也不想说。”
太子听了这回答,恨不能把李玄麟大卸八块。
没心没肺的东西,为了一个女人,和他离心!
胆敢有“私事”,更是罪大恶极!
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都不要,和他那上不得台面的娘一样,是个贱骨头!
他喝掉半杯残酒:“你去歇着吧。”
李玄麟起身告退。
太子坐在屋中,看那六个内侍伴着李玄麟走远,大喊:“夏亭舟!夏亭舟!”
门外小黄门忙应了一声,去叫夏亭舟,夏亭舟急急忙忙赶来,刚迈过门槛,一本经折装奏书劈头打来,正中他面上。
“你也托大!不要以为在我身边久了,就能肆意妄为!”
夏亭舟慌忙跪倒在地:“殿下息怒!臣听从殿下安排,去福宁殿走了一遭。”
太子厉声问:“他和陛下说了什么?”
夏亭舟把打听到的一个字不落,说给太子听,太子听完:“当真只说了这些话?”
夏亭舟斟酌着回答:“是。”
太子立刻道:“陛下赏赐那六个内侍,是什么来历?”
夏亭舟答道:“原本是是金章泰挑进福宁殿,伺候陛下的小黄门,陛下临时起意,金章泰就将人拨给了永嘉郡王。”
太子不置可否:“派个人去平州,问清楚永嘉郡王是不是真的遇刺。”
“是。”
夏亭舟刚要转身,太子又叫住他:“罢了,问了也无用。”
他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他既然脸上有伤,三日后宫宴,让他不必进宫。”
“是。”夏亭舟躬身离去。
太子坐下拿起酒盏,内侍进来斟酒,他慢慢喝完一盏酒,眼皮耷拉下去,他看着杯底,杯底剩一滴酒,一个滑稽的倒影就在这滴酒中。
他把酒盏倒过来,让这一滴酒无处容身,内侍执壶,又给他斟上一杯。
这一个月,他把琢云的身份琢磨透了。
王文珂说她是三十七,那就是,名册上也确实少了这一页。
现在就算他愿意鱼死网破,把琢云是死士的身份扯出来,也拿不出东西。
而且琢云是三十七,李玄麟的种种异样就解释的通了。
没出息的混账!
太子把酒盏狠狠砸在地上。
舍不得解决这个混账,就只能解决那只脏鸟。
他走出殿门,袖手站在廊下,看向殿外。
殿外小雪空蒙,点微触地,若有若无,几盆山茶在雪中绽放,如火如荼。
他叫来内侍,伸手指向打了花苞的‘鹤顶红’:“此花一开,花大如碗,红若朱砂,送去花房,三日后小宴,正得用。”
“是。”
内侍将花送去花房,花房经过三日熏蒸促花,这盆‘鹤顶红’果真绽放,摆放在垂拱殿小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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