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九章 静默的容器
地下实验室仅存的应急灯投下惨白的光，将废墟的阴影拉得扭曲而漫长。尘埃尚未落定，空气中弥漫着焦糊的电子元件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臭氧混合着深海藻类的奇异气息。时间仿佛在这一方与世隔绝的残骸中凝固了，只有通风系统偶尔发出的垂死嘶鸣，以及几人压抑的呼吸声。
林晓维持着环抱石磊的姿势，手臂已然僵硬酸麻，却不敢稍动。他低头凝视着怀中重新闭目的人，试图从那张过分平静的脸上，搜寻到一丝熟悉的痕迹。石磊的呼吸平稳悠长，胸口规律的起伏甚至给人一种安睡的错觉。但林晓指尖触及的皮肤温度，依旧偏低，那种异样的“空”感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在寂静中更加凸显。
“他刚才说的话……”“山猫”靠着半截倾倒的操作台坐下，撕下衣摆草草包扎腿上的伤口，低声道，“是什么意思？‘回家了’？‘丢了很多’？”他的声音带着失血后的虚弱，但眼神依旧锐利如刀，扫过石磊，又扫过远处那仍在幽幽闪烁、滚动着“潘多拉之种”代码的屏幕。
“字面意思，或许也是最真实的意思。”林晓的声音沙哑，他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让石磊靠得更舒服些，“那个‘碎片’意识，回归了威廉姆斯博士所说的‘本源之海’。至于石磊……”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他付出了某种我们无法完全理解的代价，换取了‘碎片’的解脱。现在的他……可能既是石磊，又不再完全是过去的那个石磊了。”
“山猫”沉默了片刻，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妈的，玄之又玄。我只知道，外面的人快到了。是敌是友还说不清。我们这副样子，加上这个……”他朝那屏幕努了努嘴，“‘潘多拉’的玩意儿，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正说着，石磊的眼皮再次颤动起来。
这一次，他睁眼的速度快了些，那双空茫的眼睛直直地望向实验室破碎的天花板，仿佛能穿透层层岩石，看到地面之上的夜空。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眉头极轻微地蹙起，似乎在与体内某种残留的感受搏斗。
“石磊？”林晓立刻轻声呼唤。
石磊的眼珠缓缓转向林晓，焦点依旧有些涣散，但比刚才多了一丝凝定的努力。“我……听见……”他嘶哑地说，声音轻得像羽毛，“很多……声音。很远……又很近。不是用耳朵。”
“什么声音？”林晓的心提了起来。
石磊的视线飘向虚空，仿佛在侧耳倾听：“水的……流动。很深的地方。光……脉冲。规律……又焦急。还有……空洞的……回响。在……南边。很南的……海里。”他描述的，赫然像是南太平洋深处，那些被异常共振激活的备用容器节点的状态！
威廉姆斯的声音突然从通讯器里传来，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林晓！他的脑波！刚才他说话描述的时候，那些微弱的‘脉冲簇’活动出现了短暂增强！频率模式与我们现在捕捉到的、来自南太平洋方向的微弱共振信号……存在间歇性同步！这……这怎么可能？除非……”
“除非‘碎片’回归时，留下的不止是‘纪念品’，还有某种……残留的‘感知链接’？”安曼接话，语气同样震惊，“石磊现在可能无意中……成了一个极其微弱、不稳定的信号接收器？能感应到与‘碎片’同源的能量活动？”
这个推测让所有人脊背发凉。如果石磊真的能与“教授”遗留的、正在启动的“潘多拉之种”系统产生感应，那他将会是什么？一个活体警报器？还是……一个潜在的新目标？
“轰隆——”
沉闷的撞击声和金属扭曲的噪音从上方传来，打断了他们的思绪。灰尘簌簌落下。救援队伍正在暴力清除堵塞的通道，距离他们所在的核心区已经不远。
“没时间细究了！”安曼急促道，“林晓，听着！迪拜方面的指挥官是法赫德亲王麾下的贾西姆少校，算是相对务实的中立派，但压力巨大。国际刑警带队的是特别调查组的沃森警督，此人作风强硬，对‘超自然’或‘超科技’事件持高度警惕和接管态度。他们两方并非完全一致，可能有利用空间。你们必须统一口径：石磊是在调查过程中被‘教授’绑架并用于非法实验的受害者，在实验事故中受创昏迷。你们是追踪线索前来营救的。关于意识碎片、本源回归、潘多拉之种……一个字都不能提！提了也没人信，只会把你们和石磊都送进最高级别的隔离研究所！”
“那这些东西怎么办？”“山猫”指着周围废墟，尤其是那闪烁的屏幕和损毁的融合装置核心。
“我们已经远程删除了所有可触及的敏感数据记录，并对部分硬件进行了物理破坏和电磁覆盖，能掩盖多少是多少。威廉姆斯博士会尝试伪造一套合乎‘先进生物技术实验事故’逻辑的粗浅数据链。剩下的，就看他们的技术团队能复原出什么，以及……你们临场的应对了。”安曼语速飞快，“记住，你们现在是‘幸存者’和‘救援者’，不是‘知情者’和‘参与者’！石磊的状态是最好的掩护，保持他的‘受创昏迷’状态，在脱离监控前，尽量不要让他表现出任何异常！”
话音刚落，通往主通道的最后一道扭曲的防爆门被外部切割设备烧开了一个大洞。刺眼的探照灯光束率先射入，驱散了部分的昏暗。全副武装、身着迪拜特种部队制服与防化服的人员鱼贯而入，迅速占据有利位置，枪口谨慎地指向内部。紧随其后的，是几名穿着国际刑警标识防弹背心、神色冷峻的人员。
现场瞬间被控制。浓重的烟尘在光束中翻滚，宛如舞台的帷幕被猛然拉开，将这片承载了太多秘密与疯狂的废墟，暴露在官方冰冷的目光之下。
一个留着短髭、眼神精悍的阿拉伯军官（贾西姆少校）和一个身材高大、灰发蓝眼、面部线条如石刻般的西方人（沃森警督）并肩走上前来。他们的目光扫过狼藉的现场、损毁的装置、受伤的“山猫”，最后定格在抱着石磊、满身尘污的林晓身上。
“这里谁是负责人？”贾西姆少校用带着口音的英语问道，声音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
林晓深吸一口气，按照安曼的叮嘱，用尽量清晰但带着疲惫与惊魂未定语气回答：“长官，这里没有负责人了。罪犯‘教授’……可能在之前的爆炸或能量泄漏中死亡或失踪。我们是……前来营救我朋友石磊的。”他示意了一下怀中的石磊，“他是被绑架的受害者，我们找到他时，他已经被迫连接在那台机器上，”他指向损毁的融合装置，“然后发生了剧烈爆炸和能量失控……我的朋友受了重伤，一直昏迷。”
沃森警督锐利的蓝眼睛仔细打量着林晓，又看了看“山猫”，最后蹲下身，检查了一下石磊的状况（石磊适时地保持着闭目昏迷状态，呼吸微弱）。他拿起一个手持式生命体征检测仪，扫描了一下石磊，看着上面显示的基础生命指标和异常平稳（甚至过于平稳）的脑波曲线，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这两个人，”他指了指林晓和“山猫”，对贾西姆说，“我需要详细询问。还有这位昏迷者，必须立即送往具备最高级监护条件的医疗中心，进行全面检查隔离。这里的一切，”他环视废墟，“都需要彻底封锁、勘察。我的人要全程参与。”
贾西姆少校点了点头，但补充道：“沃森警督，这里是迪拜。医疗和初步调查由我方主导，贵方可派员协同。我们需要先确认这里是否存在生化或辐射污染，以及罪犯‘教授’的确切下落。”他的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管辖权意识。
两人之间闪过一丝微妙的张力。这正是安曼预判的可利用之隙。
初步的现场处置迅速展开。身穿防化服的技术人员开始检测空气和辐射指标，取证人员小心翼翼地拍照、收集碎片。林晓和“山猫”被分别带到临时划定的区域，由双方人员共同进行初步问询。石磊则被小心地抬上担架，准备转移。
就在石磊被抬起，经过那面仍然闪烁着“潘多拉之种”代码的屏幕附近时，异变陡生。
一直处于“昏迷”状态的石磊，身体忽然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仿佛压抑着巨大痛苦的闷哼。他的眼皮急速颤动，虽然没有睁开，但眉心紧锁，额头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
“患者有反应！”医护人员立刻察觉。
沃森警督和贾西姆少校迅速围拢过来。林晓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拼命用眼神示意“山猫”冷静。
只见石磊的嘴唇微微张开，一串极其含糊、破碎的音节逸出，不似任何已知语言，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电子合成音般的韵律感。与此同时，旁边那面屏幕上的“潘多拉之种”代码，滚动的速度骤然加快，那个分形雪花状的符号爆发出一次短暂的强光，然后……屏幕彻底黑了下去，仿佛耗尽了最后的能量。
石磊也随之重新安静下来，恢复“昏迷”，只是脸色似乎更苍白了一些。
现场一片死寂。所有目光都集中在石磊和那黑掉的屏幕上。
“他刚才‘说’了什么？”沃森警督紧紧盯着石磊的脸，问医护人员。
医护人员茫然摇头：“不清楚……不像已知语言。可能是无意识的呓语，或者神经创伤导致的言语功能紊乱。”
“那屏幕是怎么回事？”沃森转向技术员。
技术员检查了一下，报告：“备用电源似乎刚好在那一刻耗尽。屏幕内容无法恢复。之前滚动的是什么？看起来像某种加密代码。”
贾西姆少校看向林晓，目光深邃：“林先生，你的朋友……之前有过这种情况吗？或者，关于那屏幕上的东西，你知道什么？”
林晓强迫自己稳住心神，摇头：“没有，长官。他一直昏迷。那屏幕……我们进来时就在闪，看不懂是什么。可能是‘教授’遗留的什么系统吧。”他必须将石磊的异常和屏幕变化，定性为巧合和事故后遗症。
沃森警督没有说话，但他看着石磊的眼神，充满了深究的疑虑。他招来一名手下，低声嘱咐了几句，那名手下点点头，目光牢牢锁定了石磊的担架。
威廉姆斯的声音在林晓耳中微型通讯器里响起，带着焦急：“不妙！林晓！石磊刚才无意识‘说’出的音节片段……经过初步分析，其音频频率模式，与‘潘多拉之种’协议代码中的某个核心指令循环段……存在高度相似性！他体内的‘残留链接’在近距离接触到协议源头信号时，被被动激发了！虽然只是极其微弱的外显，但那个沃森绝对起疑了！”
石磊被迅速抬离现场，送往地面等待的救护车。林晓和“山猫”在简单问询后，也被“护送”离开废墟，准备前往指定地点接受进一步调查。离开前，林晓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片地下空间。
探照灯下，废墟如同巨兽的骸骨。融合装置的残骸沉默着，仿佛一个时代的荒谬墓碑。而远处那面漆黑的屏幕，更像是一只闭上了的、却可能随时再度睁开的邪恶之眼。
“潘多拉之种”已经启动，在深海的某个角落悄然生长。
而石磊，这个刚刚经历意识涅盘、似乎找回了部分自我却又失去了关键特质的“空壳”，体内却埋藏着一缕与那个邪恶种子遥相感应的“线”。
威廉姆斯的最新分析信息，通过安曼的加密通道，断续传来更令人不安的内容：“我们对石磊昏迷时脑波的持续监测发现……那些微弱‘脉冲簇’并非完全随机。它们似乎存在着一种……极其缓慢的‘学习’或‘适应’迹象，正在尝试与石磊本身的基础脑波节律进行某种程度的……整合。同时，南太平洋方向的共振信号，强度仍在以肉眼不可察、但仪器可辨的幅度，极其缓慢地爬升……‘潘多拉之种’协议的执行，似乎在稳步推进。”
“另外，试图反向追踪协议触发信号的源头时……我们捕捉到一丝非常隐蔽的、似乎并非来自南太平洋，而是来自欧洲某个已知‘教授’安全屋旧址的、试图‘握手’的连接请求。虽然请求很快消失了，但这可能意味着……‘教授’留下的自动化网络，比我们想象的更复杂，可能存在多个潜在的‘重构节点’或‘控制终端’。”
救护车的门在林晓面前关上，隔绝了外界的视线。车内，石磊静静地躺在担架上，面色苍白如纸。林晓坐在旁边，看着他平静的睡颜，心中却翻涌着惊涛骇浪。
石磊的“回归”，远非结束。
他本身，或许已经成了一个沉默的、连自己都尚未完全理解的“容器”。里面装着残破的自我，神秘的馈赠，以及一缕通往未知危机与黑暗种子的、若隐若现的丝线。
地面的车辆开始行驶，驶向被严格控制的医疗中心。车窗外，迪拜的璀璨灯火逐渐取代了沙漠的黑暗，但林晓却感到，他们正驶向一个更加迷雾重重、监控森严的未来。
沃森警督坐在另一辆车里，看着前方救护车的尾灯，对助手低声说：“给总部发报：目标人物石磊，状态异常，疑似与涉案高危科技存在深层交互。建议提升监护等级，并筹备成立跨部门联合评估小组。此外，申请调用‘深蓝档案’中关于‘意识残留物’与‘自动化复仇协议’的相关案例进行比对。”
他顿了顿，补充道：“还有，通知技术组，尝试从现场恢复的数据中，重点寻找任何与‘种子’、‘重构’、‘深海节点’相关的关键词。我有预感，我们挖开的，可能只是一个更大谜团的冰山一角。”
夜色中，车队疾驰。石磊的脑内，那些微弱的脉冲簇，如同深海之下的暗流，仍在无人知晓的寂静中，悄然律动，与远方某个逐渐苏醒的黑暗频率，保持着微妙而危险的共鸣。
新的博弈，已在监控与隐瞒、探究与保护之间，悄然展开。而石磊意识深处那一片空茫的寂静里，是否真的只剩下虚无？还是说，在那虚无之下，正有一些源自“本源”的、完全陌生的“体验”或“认知”，如同沉入深海的古老孢子，在缓慢地……萌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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