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墓人消失后,冰原陷入了长达十息的绝对寂静。
不是没有声音的寂静,是存在层面的凝滞——风停在半空,被白骨菩萨压出的岩浆凝固成猩红的琉璃柱,连天空那道正在愈合的裂痕都暂停了弥合。仿佛整个天地都需要时间来消化刚才发生的一切:一个像老农般普通的老头,随手按跪了幽冥教三大不可名状之一,然后拍拍手走了,像拍掉身上沾的灰。
青衣人最先反应过来。
他挣扎着站起身,本源燃烧殆尽带来的虚弱感让他脚步虚浮,但他眼中燃烧着某种近乎狂热的光。他看着守墓人消失的位置,嘴唇翕动,反复念叨着两个字:
“圣帝……绝对是圣帝……甚至不止……”
然后他猛地转头看向愈子谦和火娴云,那目光像要剖开他们的皮肉,直视灵魂深处的秘密:
“你们身上到底有什么?能让守墓人这种存在亲自出面庇护?”
愈子谦没有回答。
他不知道答案。
但他掌心的桃木符“墟”字还在隐隐发烫,像一颗埋在血肉里的火炭。这枚符是守墓人给的,而守墓人认识《不朽身》的创造者,认识星溟,认识炎煌……这个老人似乎认识所有该认识的人,然后站在一个俯瞰众生的高度,轻轻拨动了某根命运的弦。
火娴云则低头看着颈间的项链。
“星泪之契”此刻温顺地贴着她的皮肤,泪滴状的宝石中星图缓缓旋转,但旋转的轨迹里,多了一丝之前没有的血色——那是刚才白骨菩萨的“湮灭注视”残留的污染,虽然被项链本身的力量压制着,却像一颗毒种,随时可能爆发。
“先离开这里。”愈子谦开口,声音因过度紧绷而有些沙哑,“守墓人前辈虽然惊走了白骨菩萨,但幽冥教不会罢休。去朱雀圣山的路,不会太平。”
青衣人深吸一口气,压下眼中的狂热,恢复了冷静:“他说得对。守墓人出手意味着两件事:第一,你们的安危已经惊动了这个层次的存在;第二,幽冥教接下来要么彻底放弃,要么……动用真正压箱底的手段。”
“真正的手段?”火娴云问。
“比如……”青衣人看向北方,眼神凝重,“幽冥教主亲自出手。或者……唤醒另外两个‘不可名状’。”
他没有再说下去。
因为无定雪原的方向,传来了新的异动。
那不是声音,是空间的呻吟。
就像有人用指甲在一块巨大的玻璃上反复刮擦,那声音不刺耳,却让人从骨髓深处泛起寒意。三人望去,只见无定雪原边缘的空间开始扭曲、折叠、像一张被揉皱的纸,纸面上浮现出无数张人脸——男女老少,喜怒哀乐,每一张脸都在无声地尖叫。
“空间怨灵。”青衣人脸色一沉,“无定雪原深处埋葬着上古一场大战的亡魂,那些亡魂被扭曲的空间法则困住,永生永世不得超生。平时它们只在雪原深处游荡,但现在……”
他话没说完,那些扭曲的人脸已经挣脱了空间的束缚,像潮水般涌出雪原,朝着三人扑来!
不是物理意义上的扑,是概念的侵蚀——每一张人脸都代表一种负面情绪:绝望、憎恨、恐惧、嫉妒……它们不需要触碰肉体,只需要靠近到一定范围,就能将对应的情绪直接灌入生灵的灵魂,让其发疯、自残、直至灵魂崩解。
青衣人想出手,但刚运转圣力就喷出一口血——本源亏损太重,他已无力再战。
火娴云踏前一步。
她没有拔剑,而是双手结印,口中轻诵《九字剑诀》“临”字诀真言:
“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定!”
最后一个“定”字出口,她周身爆发出刺目的冰火之光。左翼湛蓝,右翼赤红,双翼向前一扇,冰与火在空中交汇,化作一道巨大的、旋转的太极图。太极图挡在三人面前,阴阳鱼缓缓转动,那些扑来的人脸撞在图上,像飞蛾扑火般消融、蒸发。
但人脸太多了。
成千上万,无穷无尽。太极图的光芒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火娴云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她才刚融合朱雀真羽,境界虽提升,但圣力储备和掌控力还跟不上,这种大范围的法则对抗,消耗远超想象。
愈子谦动了。
他没有去帮火娴云防御,而是向前走去。
一步踏出,虚空道体自动运转,他身周的空间开始微微扭曲,那些试图侵蚀他的人脸在靠近他三尺时,就像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纷纷弹开。
他没有看那些人脸,而是盯着无定雪原深处。
那里,空间扭曲的最核心处,有一片区域是绝对的平静。就像风暴的风眼,外面再怎么混乱,风眼中心永远安静。而那片平静中,隐约可见一座建筑的轮廓——
一座塔。
一座完全由白骨垒成的塔。
塔尖插着一面残破的黑旗,旗上用某种暗红色的液体写着一个古篆:
“怨”
“那是……‘怨骨塔’。”青衣人嘶声道,声音因恐惧而颤抖,“无定雪原三大禁地之首!传闻是上古时代一位修炼怨气法则的圣王坐化之地,塔中封印着他毕生收集的亿万怨魂!这塔应该沉睡在雪原最深处才对,怎么会出现在边缘?”
愈子谦明白了。
不是巧合。
是幽冥教的第二重杀局。
守墓人惊走了白骨菩萨,但幽冥教还有后手——他们提前在无定雪原布局,用某种手段唤醒了怨骨塔,并将其挪移到边缘,堵死了他们前往朱雀圣山的必经之路!
白骨菩萨是明杀。
怨骨塔是……请君入瓮。
“退!”愈子谦低喝,“这塔不是我们能对抗的!”
但已经晚了。
怨骨塔顶那面黑旗,无风自动。
旗面上那个“怨”字,开始流血。
不是液体,是黑色的光,光从旗面流淌而下,顺着塔身蔓延,所过之处,那些构成塔身的白骨纷纷“活”了过来——不是复活,是怨念的具现。每一根白骨都化作一张扭曲的人脸,发出无声的尖啸,尖啸汇聚成肉眼可见的黑色音波,朝着三人席卷而来!
音波所过之处,空间被腐蚀出蜂窝状的孔洞。
这一次,火娴云的太极图连一息都没撑住,瞬间破碎。她闷哼一声,嘴角渗血,踉跄后退。
愈子谦将她拉到身后,斩虚剑出鞘,一剑斩向音波!
暗银色的空间刃切开黑色音波,但音波像有生命般一分为二,绕过剑刃,继续扑来。斩虚剑能斩开空间,却斩不断情绪——怨念不是实体,是纯粹的负面精神集合体。
千钧一发。
一道身影,忽然出现在三人前方。
不是守墓人。
是一个女子。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道袍,长发用木簪绾成道髻,面容清丽绝伦,却冷得像万载寒冰。她就那样站在怨骨塔的音波前,抬起一只手,掌心向前,轻轻一推。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
但那些足以腐蚀空间的怨念音波,在她掌前三尺处,静止了。
不是被挡住,是被“冻结”在了时间里。
音波凝固成黑色的冰晶,悬浮在半空,然后寸寸碎裂,化作黑色的雪,簌簌落下。
女子收回手,转头看向三人。
她的目光在愈子谦和火娴云身上停留一瞬,微微颔首:
“我是寒渊城主,月漓。”
声音清冷,如冰泉击石。
然后她望向怨骨塔,眼中闪过一丝厌恶:
“幽冥教的手,伸得太长了。”
她抬起另一只手,对着怨骨塔,虚空一握。
塔身周围的空间,开始向内坍缩。
不是守墓人那种“按跪”的霸道,是一种更加精细、更加冷酷的“抹除”——就像用橡皮擦擦掉铅笔画,一点点,一寸寸,将怨骨塔从现实层面擦去。塔身的白骨开始崩解、消散,塔顶的黑旗疯狂挣扎,那个“怨”字迸发出滔天黑光,试图反抗。
但月漓只是微微蹙眉。
握拳的手,收紧了一分。
“咔嚓——”
怨骨塔,连同那片被污染的空间,被整个捏碎。
不是爆炸,是像捏碎一个脆弱的肥皂泡,无声无息,化为虚无。
做完这一切,月漓的脸色白了一分,但气息依旧平稳。她转身,看向目瞪口呆的三人,尤其是看向青衣人:
“青冥,你燃烧本源护送他们,这份人情,寒渊城记下了。去回天阁休养,所有费用全免。”
青衣人——青冥——苦笑:“城主大人,您再晚来一步,我们就……”
“我知道。”月漓打断他,目光落在愈子谦掌心的桃木符上,“守墓人给了你‘墟符’,意味着你已入局。但局中之人,不能死得太早。”
她语气清冷,不带半分波澜,却字字千钧:“你们只需记住:守墓人庇护你们,不是因为偶然,而是因为你们身上,系着这个世界的‘未来可能性’。”
“而幽冥教要杀的,就是这种可能性。”
她抬手,在虚空中划出一道银色的门。
门内,是一片鸟语花香的山谷景象,隐约可见远处有赤红的山峰耸立——那是朱雀圣山的标志。
“这道‘虚空门’直通朱雀圣山外围,可省去你们一个月路程。但门只能维持三息,进不进,你们自己决定。”
她看着二人,银色的瞳孔里没有任何情绪:
“进了这道门,就等于正式踏入棋局。”
“退,或许还能多活几年。”
“进……生死难料。”
愈子谦和火娴云对视一眼。
没有犹豫。
两人同时踏向虚空门。
在踏入的前一瞬,愈子谦回头看向月漓:
“城主,最后一个问题——守墓人说,我们要面对的,是世界的终局。那么,赢的机会有多少?”
月漓沉默了三息。
然后,缓缓吐出两个字:
“渺茫。”
虚空门闭合。
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山谷光影中。
冰原上,只剩下月漓和青冥。
许久,青冥才低声问:“城主,您刚才说的‘未来可能性’……是真的吗?”
月漓没有回答。
她抬头望着天空那道已经愈合的裂痕,轻声自语:
“守墓人守的,从来不是坟墓。”
“他守的,是火种。”
“而现在……”
她的声音低不可闻:
“火种,开始燃烧了。”
风再起时,冰原上再无一人。
只有远处无定雪原深处,传来若有若无的、仿佛来自上古的叹息。
而千里之外,朱雀圣山。
赤红的山峰之巅,一座古朴的大殿内。
一位身穿赤金长袍、须发皆红的老者,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的瞳孔深处,有两簇永恒燃烧的朱雀真火。
此刻,那火焰微微摇曳。
老者——朱雀圣皇炎煌——望向北方,苍老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复杂的表情。
有欣慰,有担忧,还有一丝深藏的……决绝。
“终于……要来了吗?”
他站起身,走到殿外。
脚下,是万丈悬崖,云海翻腾。
远处天际,一道银色的门,正在缓缓打开。
门内,两个熟悉的身影,正并肩走出。
炎煌看着他们,忽然笑了。
笑得眼角有了皱纹,笑得像终于等到了远行归来的孙儿。
“小谦,小云……”
他轻声说:
“欢迎回家。”
然后——
真正的风雨,就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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