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眠的警戒后,黎明在高原凛冽的寒风中艰难到来。
营地周围残留着昨夜“岩魈”化作的零星碎屑,在晨光下迅速风化,仿佛从未存在过。但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被注视感,以及“死影峡”方向更加沉凝、更加活跃的浓雾,提醒着所有人,昨夜的一切并非幻觉。
早餐是沉默而迅速的。每个人都在默默检查自己的装备,适应着稀薄空气带来的轻微眩晕和心脏负荷。褚师明和他的随从依旧保持着距离,但那位“监察使”大人的脸色,比昨日更加凝重,目光不时投向“死影峡”,手中的乌木玉杖握得极紧。
“从营地到托合塔洪老人的村落,需要翻越的第一个达坂叫‘鹰不回’。”百里晏指着地图,声音在风中有些飘忽,“海拔五千七百米,坡度陡峭,有一段近百米近乎垂直的冰岩混合路段,需要专业攀岩装备和技巧。过了达坂,会进入‘风哭石林’区域,那里是强风通道,怪石嶙峋,地形复杂,且磁场异常,指南针和部分电子设备可能失灵。按照计划,我们今天的目标是抵达‘风哭石林’边缘扎营,明日下午之前,应该能到达村落。”
“时间来得及吗?”江屿问,“‘死影峡’的动静……”
“只能抓紧。”百里晏神色严峻,“托合塔洪老人是我们目前唯一确定的信息源。没有他的指引,贸然进入‘死影峡’,风险太大。而且……”他看了一眼褚师明,“我们需要确认,村落是否安全,老人是否还……愿意,并且能够,给我们指引。”
显然,昨夜峡谷的异动和星光之眼的出现,让百里晏对能否顺利获得帮助,也产生了疑虑。
队伍在晨光微熹中出发。留下两名队员看守车辆和营地,其余十六人,背负着沉重的行囊和装备,排成一列,沿着干涸的河谷,向着巍峨的雪山进发。
最初的路段还算平缓,只是海拔带来的缺氧感无处不在,每一步都需要比平时更多的力气。寒风如同无形的刀锋,切割着裸露的皮肤,即使穿着最顶级的防寒装备,寒意依旧能渗透进来。四周是亘古的寂静,只有风声、脚步声和粗重的呼吸声。
褚师明虽年过半百,但步履沉稳,气息悠长,显然身怀不俗的古法内息,高原反应对他影响甚微。他的两名随从更是如同铁铸,默默跟在身后。
洛薇薇和江屿并肩而行。洛薇薇的体质经过星核契约的潜移默化,对恶劣环境的适应力极强。江屿则更多依靠坚韧的意志和逐渐熟悉起来的、与“薪火之心”那微弱的共鸣带来的暖意支撑。两人都佩戴着同心护符,彼此的气息和精神状态形成微妙的互补,在艰难跋涉中互为支撑。
萨菲被保护在队伍中间,巴伯斯在她身边灵活移动,履带式机械腿在乱石中表现得比人类更加稳定,还不时伸出探测臂,收集环境数据。云芷走在萨菲附近,怀中古琴用特制的防寒防震琴囊包裹。周慕云和艾伦、山鹰等队员分散在队伍前后,保持着警戒。
海拔不断攀升,气温骤降。路面开始出现积雪和冰层。远处,“鹰不回”达坂那狰狞的、覆盖着冰雪和黑色岩石的陡峭山体,如同拦路的巨兽,横亘在前方。
攀爬开始。专业绳索、冰镐、岩钉……所有装备派上用场。寒风在山脊上呼啸,卷起雪沫,能见度降低。每一步都需要在光滑的冰岩上寻找可靠的着力点,精神必须高度集中。
江屿和山鹰打头,凭借过人的体能和技巧,率先开辟道路,打下保护点。洛薇薇紧随其后,她的动作看似不如江屿专业,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灵巧与平衡感,仿佛能预判岩石和冰层的结构薄弱点,总能找到最省力最安全的路线。褚师明和他的随从也展现出惊人的身手,尤其是褚师明,那根乌木手杖在他手中时而出如灵蛇,点在冰面上借力;时而稳如磐石,作为支点,显示出极高的武学造诣。
最危险的那段垂直冰壁,众人花了近两个小时才逐一通过。当最后一名队员被拉上相对平缓的垭口时,所有人都已精疲力竭,大口喘着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部生疼。
站在“鹰不回”达坂顶端,视野豁然开朗。身后是他们来时的荒凉河谷,身前,则是一片更加诡异壮观的景象——
“风哭石林”。
那是一片广袤的、由无数形态各异、大小不一的暗红色风蚀岩柱构成的石林。岩柱高的如摩天大楼,矮的也有数层楼高,被千万年的狂风雕刻成千奇百怪的形状,有的像狰狞的巨兽,有的像沉默的巨人,有的则扭曲成难以名状的抽象形态。石林深处,狂风呼啸穿梭,发出各种凄厉、呜咽、尖锐的声响,仿佛无数冤魂在同时哭诉,汇成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风哭”之音。
更诡异的是,这里的天空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灰黄色,光线暗淡。手中的指南针疯狂旋转,卫星信号彻底消失。连巴伯斯的传感器读数也开始出现大量杂波和错误。
“果然……这里的磁场和能量场混乱得一塌糊涂。”萨菲看着巴伯斯屏幕上跳动的乱码,脸色发白,“无线电完全失效了。备用通讯模块……干扰太强,有效距离可能不到一百米!”
这意味着,进入石林后,小队将失去远程联络能力,只能依靠最原始的声音、手势和预先约定的简单信号来沟通。
“跟紧,不要掉队。注意观察前后的人。”江屿沉声下令,率先踏入石林边缘。
一进入石林范围,风声立刻变得不同。那不再是单纯的气流呼啸,而是仿佛有了“情绪”和“语言”,忽高忽低,忽左忽右,在无数岩柱间折射、共鸣,形成层层叠叠、真假难辨的声浪,严重干扰着人的方向感和听觉判断。视线也被嶙峋的岩柱切割得支离破碎,很难看清十米外的景象。
众人紧挨着,沿着一条隐约可见的、似乎是古老水流或动物踩踏出的小径,在迷宫般的石林中艰难穿行。寒风裹挟着沙砾和冰晶,抽打在脸上,生疼。
走了约莫一个小时,前方探路的山鹰突然举起拳头,示意停止。他蹲下身,仔细查看地面。松散的砂石上,除了他们自己的足迹,还有另一串凌乱、深浅不一的脚印,方向与他们大致平行,但似乎更早经过这里。
“不是我们的人。鞋印样式不同,有……登山靴和……某种特制靴底的痕迹。至少有三到四个人。”山鹰低声汇报,声音在风声中几乎听不清。
基金会的人?还是其他觊觎“庇护所”的势力?
“保持警惕,加快速度。”江屿眼神冷冽。
队伍再次前进,但气氛更加紧绷。每个人都握紧了手中的武器或工具,脚步放得更轻,呼吸也尽量压低。
又前行了大约半小时,走在队伍中间的周慕云,忽然被一块不起眼的、半埋在沙土里的黑色石碑碎片绊了一下。他踉跄一步,下意识地扶住旁边一根岩柱。
就在他的手掌接触到那冰冷岩柱的瞬间——
嗡!
一股冰冷刺骨、却又夹杂着无数破碎画面和哀嚎声的洪流,猛地冲入他的脑海!
周慕云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剧烈颤抖,险些软倒在地,被旁边的艾伦一把扶住。
“周先生!你怎么了?”艾伦急问。
周慕云双目圆睁,瞳孔涣散,嘴唇哆嗦着,指着那根岩柱,语无伦次:“看……看那里……石头上……有字……不对,是画……在动!好多人……在跑……在哭……天……天裂开了!光……蓝色的光……掉下来……砸碎了……全都砸碎了!!”
他的声音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恐惧和悲伤,仿佛亲身经历了那场浩劫。
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根暗红色的岩柱表面,除了风蚀的痕迹,空空如也,哪有什么字画?
“是精神冲击!”云芷立刻上前,指尖在古琴琴弦上快速拨动,一串清心凝神的音符流淌而出,笼罩住周慕云,“他被这里残留的、极其强烈的‘记忆碎片’或者说‘集体意识残留’冲击了!”
褚师明也快步走来,手中乌木杖在周慕云额前虚点一下,一道微不可察的金光没入。周慕云的颤抖渐渐平息,眼神恢复了几分清明,但依旧残留着巨大的惊悸。
“是……是关于‘星辰泪’坠落时的记忆……”周慕云喘着粗气,声音嘶哑,“非常非常古老的记忆……被这片石林……记录下来了……刚才,我不小心……共鸣了……”
“你能‘读’到具体内容吗?”洛薇薇问道,语气严肃。
周慕云闭眼,努力平复心绪,断断续续地描述:“天空……像镜子一样裂开……无数蓝色的、像眼泪又像星星的光点坠落……有的落入峡谷,有的……散落在高原各处……其中一点……最大最亮的……好像……被什么力量引导着……飞向更西边、更深的山里……那里……有……一个巨大的、发光的……‘茧’?或者‘巢穴’?在等着它……”
“茧?巢穴?”百里晏与褚师明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动。这与“庇护所”的传说,似乎有所不同。
“坠落之后呢?”江屿追问。
周慕云脸上再次浮现痛苦之色:“混乱……毁灭……蓝色的光点蕴含的力量太庞大了……有的地方被净化了,有的地方被扭曲了……生物变异,地貌改变……原有的文明痕迹被抹去大半……然后……然后就是漫长的、悲伤的守望……等待‘星泪’再次被唤醒,或者……被‘正确的人’带走……”
“带走?带到哪里?”洛薇薇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
周慕云茫然摇头:“不知道……记忆到这里就断了……只有一种很强烈的……‘回归’或者‘融合’的渴望……”
线索变得更加扑朔迷离。“星辰泪庇护所”似乎并非一个简单的藏宝地,更像是一个……接收站?或者中转站?
“继续前进。”褚师明忽然开口,打断了众人的沉思,“此地不宜久留。这些残留的记忆碎片,对精神力有侵蚀作用。”
队伍再次上路。但周慕云的遭遇,给所有人的心头都蒙上了一层阴影。这片石林,不仅仅是一个物理上的迷宫,更是一个精神的陷阱,储存着上古灾变的痛苦记忆。
他们更加小心地避开那些看起来“特别”的岩柱。
然而,该来的,终究躲不过。
就在他们即将走出“风哭石林”核心区,前方已经能看到相对开阔的谷地和远处隐约的牧民帐篷炊烟时,异变陡生!
四周的“风哭”之声骤然变得尖利、急促,仿佛无数声音在同时发出警告和恸哭!地面传来微微的震颤!
紧接着,石林深处,那些形态各异的暗红色岩柱,有几根开始发出低沉的、仿佛岩石摩擦的轰鸣,柱体表面,竟浮现出暗淡的、与昨夜“岩魈”眼中相似的幽绿光芒!
“不好!这些石头……是活的?!”萨菲失声叫道。
话音刚落,数根被点亮的岩柱轰然解体!但不是崩塌,而是变形、重组!巨大的石块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操控,在空中飞舞、组合,迅速形成了四五个高达四五米、形态更加狰狞、仿佛由岩石和幽光构成的巨人!
这些“石巨人”眼眶中燃烧着幽绿的火焰,迈着沉重而迟缓的步伐,带着地动山摇般的气势,从不同方向,朝着队伍包围过来!它们每一步落下,都让地面震颤,碎石飞溅!
“是更高阶的守卫!不要硬拼!交替掩护,向开阔地撤退!”江屿厉声喝道,断刃已然在手!
砰砰砰!
枪声响起,子弹打在石巨人身上,只能崩飞些许石屑,根本无法阻止它们的步伐。火箭弹或许有效,但在这种狭窄环境使用,极易造成岩崩,将所有人活埋!
褚师明脸色铁青,手中乌木杖猛地一顿,一圈更加明亮的金色波纹扩散开来,撞在冲在最前面的石巨人身上,将其动作阻了一阻,但也仅仅是一阻。
云芷的琴音变得高亢激昂,试图干扰那些幽绿火焰,效果虽有,却不足以让这些庞然大物停下。
“用‘那个’!”百里晏对褚师明喊道,“古律允许在保护重要遗存和自身面临灭绝危险时,使用‘破禁之力’!”
褚师明眼中闪过一丝挣扎,但看着越来越近的石巨人,他终于一咬牙,从怀中掏出一枚巴掌大小、通体漆黑、表面却流转着暗金色符文的令牌,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令牌之上!
“煌煌古律,镇邪破妄!敕!”
令牌脱手飞出,悬于半空,瞬间爆发出刺目的暗金光芒!光芒中,无数细小的、仿佛由光线构成的古老文字流淌而出,形成一道巨大的符箓,朝着最近的两个石巨人印去!
轰隆!
被符箓印中的石巨人,发出震耳欲聋的碎裂声,庞大的身躯从内部开始崩解,幽绿火焰瞬间熄灭,化作两堆巨大的普通碎石!
然而,使用这令牌显然代价巨大。褚师明脸色一白,气息瞬间萎靡了不少,被随从搀扶住。
但还有三个石巨人!而且,似乎被激怒了,动作反而加快了几分!
“薇薇姐!”萨菲惊呼。
只见一个石巨人抬起巨大的石足,朝着队伍中段,保护着萨菲和周慕云的位置,狠狠踩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洛薇薇一步踏前,挡在了石足之下。她没有动用任何武器,只是抬头,望着那轰然落下的阴影,眼眸深处,一点纯粹而浩瀚的星辉,骤然亮起!
她将手按在胸口,感受着星核印记的脉动,然后,将那股与“星辰泪”同源、却又被星核契约调和过的、浩瀚而纯净的“星”之意念,毫无保留地,朝着那石巨人,以及这片记录了上古灾变记忆的“风哭石林”,释放了出去!
“我知道你们的悲伤。”
“我知道你们的守望。”
“但时代变了。”
“新的契约者在此,新的传承者同行。”
“我们非为掠夺,非为毁灭。”
“只为寻找真相,守护延续。”
“请……让路。”
她的意念并非攻击,而是沟通,是宣告,是带着星核契约者威严与“同源者”身份的……请求。
那蕴含着她坚定意志与星核气息的意念波动,如同无形的涟漪,瞬间扫过了整个石林,扫过了那几个石巨人。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瞬。
落下的石足,在距离洛薇薇头顶不足半米处,硬生生停住了。
石巨人眼眶中的幽绿火焰疯狂跳动、闪烁,仿佛在进行着剧烈的“思考”或“识别”。周围的“风哭”之声也骤然降低,变成了困惑而低沉的呜咽。
几秒钟后。
幽绿火焰缓缓熄灭。
巨大的石足,连同石巨人的整个身躯,如同失去了所有力量,轰然解体,化为普通的、不再有丝毫能量波动的碎石,坍塌在地。
另外两个石巨人,也做出了同样的选择——熄灭火焰,解体坍塌。
风声依旧,但那股狂暴的敌意和混乱的精神冲击,却如潮水般退去。石林恢复了之前的“正常”,只剩下自然的、虽然诡异却不再充满恶意的风声。
所有人都愣愣地看着这一幕,看着站在碎石堆前、神色平静、唯有眼底残留着一丝星辉的洛薇薇。
褚师明更是瞳孔紧缩,握着乌木杖的手,微微颤抖。他动用了寻古社的“破禁令牌”,才堪堪解决两个。而这个年轻的星核契约者,仅仅是一番“宣告”,便让所有守卫……“放行”了?
这不仅仅是力量层面的差距,更是……“权限”或者说“认可度”的差距!
百里晏眼中则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激动和……希望。
洛薇薇缓缓收回外放的气息,胸口星核印记的悸动平复。她转身,看向惊魂未定的众人,尤其是看了一眼褚师明,淡淡开口:
“继续前进。村落应该不远了。”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刚刚被这片古老土地“认证”过的威严。
褚师明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跟在队伍后面,看向洛薇薇背影的眼神,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复杂。
队伍在沉默中,终于走出了“风哭石林”,眼前是一片相对平缓的高山草甸,远处,几顶黑色的牦牛毛帐篷和袅袅炊烟,在寒风中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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