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州死牢幽深如井,寒气自地底渗出,裹挟着霉腐与尿臊之味,在狭长的走道里盘旋不去。
李鹤卿踏过湿滑的稻草,鞋底沾起黑泥,每一步都像踩在淤积的旧石之上。
铁栏两侧,数十名囚犯蜷缩于阴暗角落,颈戴沉重铁枷,眼神浑浊空洞,仿佛灵魂早已被抽离躯壳,只余下一具具会呼吸的枯骨。
他袖中微动,一枚铜铃悄然滑入掌心——声诊铜铃,师父早年游历苗疆时所得,以特殊青铜铸成,轻摇之下可引脉动共振,借墙传音,辨人脏腑虚实。
此物本为诊病所用,如今却成了探查隐秘的利器。
李鹤卿将铃悬于腕间,指尖轻弹三下。
叮——
铃声清越,在死寂的牢中荡开一圈涟漪。
刹那间,他的耳廓微颤,捕捉到墙体另一侧传来一阵极不规则的心跳:忽快如鼓点,忽慢若停摆,更有数处经络杂音交错,似有药毒逆冲任督二脉。
“有人。”他低语。
潮王姑从阴影中踱步而出,斗篷边缘还滴着外面雨水。
她压低声音:“那人姓周,原是裴景明府上账房,掌‘安神丸’采办银钱往来。三年前西山窑事发当晚,他曾连夜烧毁半册账本,后被东厂密捕,关入此处再未露面。”
李鹤卿眸光一凝。
裴景明——这个名字他曾在《未央卷》夹页批注中见过,乃万历初年太医院提点,表面主理宫中药政,实则暗中主持“人药”试验。
而“安神丸”,正是这场医药暴政的核心幌子。
他贴近铁栏,目光穿透昏暗,落在角落那个佝偻的身影上。
“你知道‘柒佰玖拾柒’在哪?”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囚徒猛然抬头。
脸上沟壑纵横,双目布满血丝,嘴角剧烈抽搐,似有千言万语卡在喉头。
然而未及开口,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骤然爆发,他整个人扑倒在地,指缝间渗出乌黑血沫。
李鹤卿瞳孔微缩。
这不是普通痨症——这是迷心花毒深入髓脑后的反噬征兆,与百草园救治的幸存者如出一辙。
阿典拄着竹杖缓步上前,盲眼无神,却比谁都更接近真相。
他忽然蹲下,将那根由旧药碾改制的共振铜管紧贴墙面,耳朵贴附其上,全身肌肉绷紧。
片刻后,他浑身剧颤,牙关咯咯作响。
“我听见了……他在哭……不是现在,是三年前的那个晚上!”阿典声音发抖,“他说‘别往水里加第三勺灰’……还有女人尖叫……铁锅炸了……好多烟……他们在往井里拖尸体……”
苏半夏脸色骤变,银蛊囊贴腰之处竟微微发烫,如同感应到了某种禁忌记忆的复苏。
“第三勺灰?”她喃喃,“迷心花研磨成粉,若超量三成以上,便会引发神经崩解,使人狂躁自戕……这根本不是制药,是杀人!”
她转身对潮王姑厉声道:“取账册残页来!就是东厂采办司那几张火烧过的!”
潮王姑迅速从怀中抽出几张焦黄纸片,拼接展开。
众人围拢,只见其中一页赫然记着:
【万历十五年冬月廿三,拨银三十两,购迷心花干株五十斤,用途标注:‘安神丸补剂’。】
时间,正是西山窑爆炸前夜。
李鹤卿闭了闭眼,《未央卷》中师父那段批注再度浮现脑海:“药可易筋骨,毒能篡天性。若使心不由己,纵活亦如傀。”
原来如此。
他再问周某,语气沉静却不容回避:“‘安神丸’究竟分几等?”
那账房喘息良久,终是开口,声音沙哑如锈刀刮石:“三……三级……市售高价者,仅含微量铅汞,权贵们吃了安心,百姓见了称颂仁政;低价流入民间的,掺大量迷心花粉,吃久了听话、不闹事……至于真正的‘长生原型丹’……”他喉头滚动,眼中闪过恐惧,“那是给活人试的……西山窑那些窑工,宫里某些‘不合适’的太监……都是炉鼎……编号‘柒佰玖拾柒’……是第一个完全体……现被囚于皇城地库‘静思院’,对外说已病亡……可他还活着……他们还在记录数据……”
李鹤卿脊背发凉。
一个编号,一条命,竟成了某种永不停止的实验。
就在此时,笔舟翁老墨悄然推门而入,手中捧着一方刚刻完的浮雕木板。
上面线条粗粝却精准,刻的是今日牢中对话场景,而在画面最深处,一道模糊光影正自地下升起,映照出一座不见天日的石室轮廓。
老墨低声:“我刻下了,也录下了。只要这木头不烂,真相就不灭。”
李鹤卿望着那浮雕,久久未语。
忽而,门外传来急促脚步。
一名百草园弟子奔至,递上一封密信——火漆封口,印着双月独有的蝶形纹。
他拆信阅毕,神色骤凛。
信中仅八字:
昨夜东南,异光七息。
阿典忽然仰头,双目虽盲,却似望穿屋瓦,直指苍穹。
他嘴唇微动,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震颤:
“那不是光……”双月派信使来得急,去得也快。
那名身披灰褐斗篷的青年将密信递出后,便如影子般消隐在通州城外的雾霭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唯留掌心火漆印上蝶形纹路,在昏黄灯笼下泛着冷光,像一只欲飞未飞的亡魂。
李鹤卿指尖摩挲着信纸边缘,脑海中仍回荡着阿典那句近乎呓语的惊呼:“那不是光……是声音!”
他闭目凝神,耳中竟似真有余音缭绕——极细微、极遥远,如同蚕食桑叶,又似蛛网震颤。
那是人体经络与天地气机共振时才会产生的“内听之响”,寻常医者终生难闻其一,唯有精通声诊与蛊引之术者方能感知。
而此刻,这本应只存于理论中的“肉身共鸣”,竟真实发生在京城东南某处,并且频率与讲病童第七日所见天网幻象完全一致!
“柒佰玖拾柒……”李鹤卿喃喃,心头如被重锤击打,“他还活着,而且意识尚存!他在用自己残破的身体作为媒介,向外界传递讯息——就像阿典借墙听魂,他也在‘听’这个世界。”
苏半夏站在牢口阴影里,银蛊囊贴腰之处热度未退。
她低声道:“迷心花毒蚀骨毁神,常人三日即疯,七日成傀。可若有人以极端药控反炼其性,将其神经锻造成共鸣之器……倒真有可能截留天外之音。”她眸光微闪,“这不是求救,这是燃烧最后一点灵识在刻碑——把真相刻进天地回响里。”
潮王姑冷笑一声:“东厂封口万里,连死人都能写出生辰八字来。可他们忘了,活人若不肯死透,哪怕只剩一口气,也能让地底生雷。”
老墨默然举起浮雕木板,刀锋轻挑,在原有画面之下新增一行小字:“静思院下有囚,心通天地。” 刻罢,他命人将此板系于漕河漂流木筏之上。
渔夫拾得,初时不解,待反复细看,尤其望见那地下光影中蜷缩的人形轮廓时,不禁面色发白,低声传语:“莫非宫里真养着个听天说话的活神仙?”
流言如水,悄然漫岸。
归程舟行河上,夜风拂面,李鹤卿立于船头,目光始终未曾离开远方京城轮廓。
灯火稀疏处,紫禁巍峨,却掩不住一股沉郁之气自地脉深处渗出。
他手中紧握《未央卷》,卷首空白页忽有微光流转,隐约浮现一行朱批小字,正是师父李时珍手迹:
“药不能言,人当代言;医不渡世,何以称仁?”
他心头一震,似有所悟。
就在此时,一声锐啸划破长空。
归心鸟自云层俯冲而下,羽翼带风,爪中紧攥一片褪色布条。
李鹤卿伸手接下,展开一看,布质粗劣,原是囚衣残片,边缘焦灼,显然出自火焚。
但最令人心悸的是其上半枚模糊印章——
“静思监造·内务省”。
五个字如针刺目。
这不是普通的编号印记,而是隶属于皇城秘狱系统的专属烙印,专用于标记“不宜示人”的存在。
据传,凡入此监者,生死皆由一道诏书定夺,连太医院都不敢录其名。
苏半夏凝视良久,忽道:“他们以为烧了账本、杀了证人、藏了活体,就能抹去一切。可他们忘了,土会记得,水会记得,连风都记得那些没咽下的呼救。”
李鹤卿缓缓将布条收入怀中,贴于心口。
那里,《未央卷》静静安放,如同沉睡的心跳。
舟行渐远,京城灯火愈显森然。
他知道,真正的险境才刚刚开始。
而那深埋地底的“柒佰玖拾柒”,仍在以血为弦,弹奏着无人敢听的绝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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