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台的嘀嗒声在临时指挥所里响得急促。
林锋站在摊开的地图前,指尖还悬在黑山咀的位置,小陈译出的电文已经递到了他手里。油灯的光晕在土墙上晃动,映着他半边脸庞明暗不定。
“张家窝棚……‘猎犬’一部五十人……”林锋低声念着电文内容,目光在地图上快速移动,“二纵先头部队遭遇交火,请求侧翼支援。”
指挥所里安静得能听见油灯灯芯燃烧的噼啪声。周大海用仅存的右手撑着桌面,身子前倾,独眼紧盯着地图上张家窝棚那个小圆点。水生站在窗边,右眼透过蒙着纱布的左眼观察孔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手里的狙击枪已经擦了三遍。胡老疙瘩蹲在角落里检查炸药引信,动作慢而稳,像在抚摸熟睡的孩子。
“司令员命令,”林锋继续念,“根据战场实际,自行决定是否分兵支援。核心任务不变——迟滞黑山咀之敌。”
他把电文轻轻放在地图上,直起身,扫视了一圈指挥所里的众人。
“都说说。”
周大海第一个开口,声音粗粝:“分兵?分个鸟!咱们四个分队刚合拢,弹药还没补齐,伤员刚抬下去。这会儿再分兵去打五十个‘猎犬’,黑山咀这边还打不打了?”
“可二纵那边要是不救,”胡老疙瘩抬起头,手里的引信停了,“他们穿插不到位,整个计划都得耽搁。司令员电报里说了,要咱们‘自行决定’,意思就是这担子得咱们自己掂量。”
水生转过身,右眼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张家窝棚离这儿三十里。‘猎犬’五十人出现在那里,有两种可能:一是他们识破了鹰嘴崖的诱饵,主力已经转移;二是他们分兵行动,一部南下阻击二纵,主力还在黑山咀。”
“我倾向第二种。”林锋的手指重新落回黑山咀,“今天下午咱们端掉的那个加强团指挥所,缴获的文件显示,‘猎犬’指挥部就在黑山咀镇子里。他们要是全撤了,那些文件不会留得那么整齐。”
小陈从电台前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自己用铁丝修了三次的眼镜:“队长,刚才截获的一段杂波信号,像是短促发报。位置测算……在黑山咀东南方向,离镇子五里左右的山沟里。”
“那就是了。”林锋的手指在地图上那个位置点了点,“‘猎犬’主力没走,只是把指挥部挪了个更隐蔽的地方。南下的这五十人,是去堵二纵的——他们算准了,咱们要迟滞黑山咀之敌,就得分兵救二纵。一旦分兵,他们在黑山咀的压力就小了,说不定还能反咬咱们一口。”
周大海啐了一口:“狗日的,算计得挺精。”
“所以不能分兵。”林锋说得很平静,但每个字都带着分量,“咱们的任务是迟滞黑山咀之敌。分兵去张家窝棚,正中敌人下怀。”
水生皱了皱眉:“那二纵那边……”
“二纵一个先头营,至少三百人。‘猎犬’五十人,再精锐,也不可能正面吃掉一个营。”林锋在地图上画了一条线,“他们是想拖时间,让二纵慢下来。咱们要做的,不是去帮着二纵打那五十个人,而是让黑山咀这边的‘猎犬’主力,没心思也没兵力再去支援南下那伙人。”
他抬起头,目光锐利:“老周,咱们还剩多少炸药?”
胡老疙瘩抢着回答:“够炸三座桥,或者两个坚固工事群。省着用,能布置五个雷场。”
“不够。”林锋摇头,“要让他们觉得,咱们要强攻黑山咀镇子。”
周大海独眼一亮:“佯攻?”
“不,是真打。”林锋的手指重重敲在黑山咀镇子的图标上,“但不是打进去,是打疼他。‘猎犬’指挥部不是挪到山沟里了吗?那咱们就打镇子里的驻军。驻军吃紧,指挥部就得调兵回援——南下的那五十人,要么撤回来,要么就成了孤军。”
他转向小陈:“给二纵发报,通报我们的判断和建议:我军将对黑山咀之敌实施加压攻击,迫其回援。请二纵先头部队务必缠住南下之敌,至少拖住六小时。六小时后,若敌不退,我部将派精锐小队南下协同歼敌。”
小陈的笔在电报纸上飞快记录着,写完后抬头:“队长,这么发……会不会让二纵觉得咱们见死不救?”
“战场上没有见死不救,只有全局胜负。”林锋的声音很冷,“告诉他们,这是目前最优解。如果二纵连五十人都缠不住六小时,那他们的穿插任务也不用执行了。”
电文发出去了。指挥所里没人说话,只有电台的电流声在滋滋作响。
五分钟后,回电来了。
小陈译出电文,念道:“二纵回电:明白。我部将全力缠敌,盼贵部攻势迅疾。另,南下之敌携带迫击炮两门,重机枪三挺,战斗力不容小觑。”
“迫击炮,重机枪……”周大海哼了一声,“果然是去堵路的。”
林锋没接话,他已经在地图上标注起攻击路线。油灯的光把他俯身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像一张紧绷的弓。
“老周,你带一营,从西面佯攻镇子南口。动静要大,火力要猛,但别真往里冲。目的是吸引守军注意,把他们主力调到南边。”
“明白!”周大海挺直腰板,独眼里燃着战意。
“水生,”林锋转向窗边,“你带狙击分队,渗透到镇子东北角的那片乱坟岗。那里地势高,能俯瞰大半个镇子。你的任务是狙杀重火力点和军官——尤其是从镇子里往山沟方向跑的传令兵。”
水生右眼微微眯起:“要留活口传信吗?”
“留一个。其他的,全留下。”
水生点点头,开始往弹匣里压特制的狙击弹。铜黄色的弹壳在油灯下泛着冷光。
“胡老疙瘩,”林锋继续部署,“你带爆破队,在镇子北面那片玉米地布设雷场。不用全布,布一半,留出一条明显的‘安全通道’——要让他们觉得,那是咱们预备的进攻路线。”
胡老疙瘩咧嘴笑了:“然后等他们走那条‘安全通道’的时候……”
“引爆预留的遥控炸药。”林锋接话,“炸完之后,立刻转移,到预定二号位置,准备第二轮布置。”
“得嘞!”胡老疙瘩把检查好的引信小心收进帆布袋。
“小陈,你的通讯组今晚要全员待命。监控所有频段,‘猎犬’的指挥部一旦发报,我要在五分钟内知道大致方位。”
“是!”
“我自己带突击队,”林锋最后说,“在雷场引爆后,从镇子东面那处塌了半边的围墙突进去。目标不是占领,是破坏——炸掉他们的弹药库,烧掉粮囤,然后立刻撤出来。整个过程不超过十五分钟。”
部署完毕,指挥所里只剩下呼吸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炮声。
林锋直起身,看着地图上那个被红蓝铅笔圈了又圈的黑山咀。油灯的火苗跳动了一下,在他瞳孔里映出两点金光。
“都清楚任务了?”
“清楚!”众人低声应道。
“那就准备。一小时后,各分队进入攻击位置。凌晨两点,准时发动。”
众人鱼贯而出。周大海在门口停了一下,回头看了林锋一眼:“队长,你这打法……是不是太险了?突击队就三十个人,往镇子里冲……”
“险,才像真的。”林锋没抬头,还在看地图,“‘猎犬’的指挥官不是傻子。咱们要是光在外面打枪放炮,他肯定怀疑是佯攻。只有真往他心窝里捅一刀,他才会信咱们要强攻——才会把南下的兵调回来。”
周大海沉默了几秒,点点头,掀开门帘出去了。
指挥所里只剩下林锋和小陈。油灯的光晕在墙上晃动,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小陈调试着电台的频率,忽然低声说:“队长,二纵那边……真的能缠住六小时吗?”
林锋没马上回答。他走到窗边,推开糊着报纸的窗板。外面是浓得化不开的夜,远天有零星的火光,不知道是炮火还是村庄在燃烧。
“小陈,”他忽然问,“你老家是哪的?”
“河北,保定。”小陈愣了一下,不明白队长为什么问这个。
“打过巷战吗?”
“没……咱们支队主要打野战和破袭。”
“巷战不一样。”林锋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房子挨着房子,院子套着院子。五十个人,如果有迫击炮和重机枪,依托房屋固守,三百人强攻,确实要付出代价。但二纵的先头营,是从山东一路打到东北的老部队。他们营长我见过,姓赵,脸上有道疤,是拼刺刀留下的。”
他转过身,看着小陈:“这样的部队,这样的指挥员,如果连五十人都缠不住六小时,那咱们整个东北战场,也不用打了。”
小陈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还是低下头继续调试电台。
林锋重新走到地图前。他的手指从黑山咀缓缓移到张家窝棚,又移回来。
三十里路。五十个精锐。六小时。
这是一场赌局。赌的是二纵的韧性,赌的是“猎犬”指挥官的判断,赌的是他自己这手“围魏救赵”能不能奏效。
如果输了,二纵的先头营会付出代价,“雪狼”的强攻可能变成真正的消耗战,整个战役的时间表都要被打乱。
但战争从来不是算术题。没有百分之百的胜算,只有百分之百的决断。
门外传来脚步声,很轻。接着是沈寒梅的声音:“林队长,伤员都安置好了。重伤的三个已经送到后方医院,轻伤的十八个就地包扎,明天早上能归队。”
林锋抬起头。沈寒梅掀开门帘进来,白大褂上沾着血迹,额前的头发被汗水打湿,贴在皮肤上。她的眼睛很亮,即使在油灯昏暗的光线下,也透着一种坚韧的光。
“辛苦了。”林锋说。
沈寒梅摇摇头,走到桌边看了看地图:“又要打了?”
“嗯。”
“这次……危险吗?”
林锋沉默了一下,没有正面回答:“打仗哪有不危险的。”
沈寒梅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放在地图边上:“下午在老乡家换的,炒面,掺了糖。你晚上没吃饭吧?”
布包还带着体温。林锋看着那个小小的、打着补丁的布包,喉结动了动。
“谢谢。”
“不用谢。”沈寒梅转身要走,到门口又停住,背对着他说,“林锋,仗要打,命也要留着。‘雪狼’可以没有任何人,但不能没有你。”
门帘落下,脚步声渐远。
林锋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布包。油灯的火苗又跳动了一下。
小陈抬起头,想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闭上了嘴,继续守着电台的静默。
凌晨一点四十分。
黑山咀镇子外三里,一片干涸的河床里,“雪狼”支队各分队已经就位。
周大海趴在一处土坎后面,独眼透过望远镜观察着镇子南口的碉堡。月光很淡,碉堡的轮廓在夜色里像蹲伏的巨兽。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对身边的通讯员低声说:“告诉各连,检查武器,准备信号。”
通讯员猫着腰跑开了。
东北角的乱坟岗,水生和赵小川伏在一座塌了半边的坟包后面。水生右眼贴着狙击镜,镜片里,镇子里的街道空无一人,但几处屋顶上有隐约的反光——那是机枪阵地。
“十一点方向,屋顶,重机枪一挺。”水生低声报出目标。
赵小川在旁边的小本子上快速记录着坐标和特征。他的手指有些抖,不是害怕,是兴奋。这是他被正式编入狙击分队后,第一次参加大规模战斗。
“稳住呼吸。”水生头也不回地说,“等会儿打起来,你负责补枪和观察侧翼。记住,狙击手的第一课不是杀人,是活着。”
“明白。”赵小川深吸一口气,手指渐渐稳了下来。
镇子北面的玉米地里,胡老疙瘩带着爆破队的二十几个战士,正在埋设地雷。动作很轻,泥土翻动的声音几乎听不见。孙石头跟在他身边,手里拉着引线,额头上全是汗。
“石头,怕了?”胡老疙瘩低声问。
“没……就是这活儿太细,比炸矿难。”孙石头老实回答。
“炸矿炸的是石头,现在炸的是人。”胡老疙瘩拍了拍他的肩膀,“但道理一样——算准药量,算准时机。咱们多算一分,突击队的弟兄就少流一滴血。”
孙石头重重点头,手里的引线拉得更稳了。
镇子东面,那片塌了半边的围墙外,林锋蹲在阴影里。他身后是突击队的三十个战士,清一色的冲锋枪和手榴弹,腰里别着刺刀和工兵铲。没人说话,只有压抑的呼吸声。
林锋看了一眼腕表——这是他穿越时带来的唯一一件还能用的现代物品,表盘在夜色里泛着淡淡的荧光。
凌晨一点五十五分。
他举起手,伸出三根手指。
三十个战士同时拉动枪栓,声音被压抑在极低的幅度,像毒蛇吐信。
凌晨两点整。
周大海那边先动了。
三发红色信号弹突然升空,在夜幕上划出刺眼的轨迹。紧接着,镇子南口方向爆发出密集的枪声和爆炸声——一营的佯攻开始了。
碉堡里的重机枪立刻还击,火舌在夜色里拉出长长的光链。镇子里响起了刺耳的哨声和呼喊,人影在街道上奔跑,大部分都涌向南口。
水生右眼紧贴狙击镜,十字线稳稳套住一个在屋顶挥舞指挥刀的军官。
“第一个。”
枪声很轻,几乎被南面的爆炸声掩盖。那个军官身子一歪,从屋顶栽了下去。
赵小川的望远镜里,看到街道上有传令兵骑马往东北方向的山沟跑。他压低声音:“三点方向,传令兵,要放吗?”
“放。”水生枪口微移,锁定另一个机枪手,“让他去报信。”
镇子北面的玉米地,胡老疙瘩看着表,低声倒数:“三、二、一——起爆!”
埋设在“安全通道”旁的炸药轰然炸响,火光冲天而起,几截断木和土块飞上十几米高。爆炸声在夜里传得很远,连南面的枪炮声都一时被盖了过去。
镇子里的守军明显慌了。原本涌向南口的一部分人开始掉头往北跑,但跑到玉米地边缘,看到那条“安全通道”和旁边还在燃烧的炸坑,又迟疑地停下。
就在这时,林锋动了。
他第一个翻过塌倒的围墙,冲锋枪抵在肩窝,一个短点射撂倒了围墙里两个还在发愣的哨兵。身后三十个战士如影随形,三人一组,交替掩护,沿着预定的路线向镇子深处猛插。
爆炸声从镇子中心传来——突击队找到了弹药库。
火光再次冲天而起,这次比雷场的爆炸猛烈得多。囤积的炮弹和炸药被殉爆,整个镇子都在摇晃,气浪掀翻了半个街区屋顶的瓦片。
“撤!”林锋在爆炸的余波中大吼。
突击队毫不恋战,按预定路线快速回撤。镇子里的守军已经被这接二连三的打击打懵了,组织不起有效的追击。
林锋最后一个翻出围墙,回头看了一眼。镇子里火光熊熊,黑烟滚滚,哭喊声和爆炸声混成一片。
十五分钟。任务完成。
各分队开始按计划撤离。周大海的一营在南面又打了十分钟,然后交替掩护退入夜色。水生的狙击分队在乱坟岗多留了五分钟,狙杀了几个试图组织追击的军官,然后悄然消失。
凌晨两点四十分,“雪狼”支队所有分队在预定汇合点集结。
清点人数,突击队轻伤两人,一营阵亡一人,重伤三人。战果:摧毁黑山咀镇子弹药库一座,粮囤两处,击毙守军估计百余人,狙杀军官七人。
更重要的是——
小陈的电台收到了一段紧急发报信号。位置测算,来自黑山咀东南山沟的“猎犬”指挥部。电文内容无法完全破译,但几个关键词被捕捉到了:“回援”、“南下部队”、“速归”。
林锋看着译出的片段,嘴角终于有了一丝弧度。
“给二纵发报,”他说,“告知我部已对黑山咀之敌实施打击,敌指挥部已发令调回南下部队。请他们做好准备,咬住,别放跑了。”
电文发出去了。
东方天际,已经泛起一丝鱼肚白。漫长的夜即将过去,而更漫长的一天,才刚刚开始。
林锋靠在一棵老榆树下,从怀里掏出沈寒梅给的那个布包。打开,里面是黄褐色的炒面,确实掺了糖,闻着有淡淡的甜香。
他捏了一小撮放进嘴里,慢慢地嚼。
周大海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独眼望着天边那抹越来越亮的白。
“队长,你说……那五十个‘猎犬’,能跑回去几个?”
林锋没回答。他咽下嘴里的炒面,望着远方张家窝棚的方向。
那里,枪声正渐渐稀疏下去。
而新的一天,就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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