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德彪离去后留下的短暂沉寂，很快被窝棚外日常的声响填满。但窝棚内，气氛却有些微妙的凝重。水生依旧警惕地守在门口，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外面。老周默默收拾着药碗，眼神不时瞟向闭目养神的林锋，欲言又止。那个样本瓶的秘密，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他心头。
林锋闭着眼，并非休息。王耀武开出的条件——美械特种部队指挥官、荣华富贵——如同一面镜子，清晰地映照出过去那条他曾短暂停留的道路的终点：成为内战棋盘上一枚锋利的棋子，指向曾并肩作战、甚至救过他命的同胞。这个认知，让他心底最后一丝因拒绝而产生的波澜也彻底平息，只剩下更加坚定的冷硬。
拒绝，意味着彻底站到了曾经效忠的庞然大物的对立面。未来的路，将更加凶险崎岖。但他心中没有后悔，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以及对前路更深的思索。
“连长，” 水生打破了沉默，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那个姓陈的…回去后，王耀武会不会…”
“会。” 林锋睁开眼，声音平静而笃定，“他不会善罢甘休。但那又如何？” 他目光扫过水生和老周，“我们选的这条路，从开始…就没指望过太平。”
水生看着连长平静却无比坚定的眼神，心中的担忧渐渐被一股豪气取代，用力点了点头：“嗯！管他什么将星元帅，咱们‘狼牙’认准的路，走到黑也认了！”
老周也默默点头，似乎下定了决心，刚想开口提样本瓶的事，窝棚门口的光线再次被挡住。
张大姐探进头，脸上带着一丝郑重：“林同志，‘启明星’同志来了，想跟您单独谈谈。”
启明星！
这个在浦东游击区代表着最高层意志的代号，让窝棚内的空气瞬间肃穆起来。水生立刻起身，和老周对视一眼，两人默契地收拾起东西：“连长，我们就在外面。”
林锋点了点头，挣扎着想要坐得更直一些，肋下的刺痛让他眉头微蹙。
很快，一个身影走了进来。来人约莫四十岁上下，穿着和游击队员们一样的粗布衣裤，洗得发白，膝盖处还打着整齐的补丁。身形清瘦，面容斯文，戴着一副断了腿用棉线绑着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温和而深邃，带着一种饱经风霜却依旧清澈的智慧光芒。他手里没有枪，只拿着一个卷了边的旧笔记本和一支短铅笔。整个人看起来不像叱咤风云的领导者，更像一位乡村教师或者账房先生。
“林锋同志，打扰你休息了。” “启明星”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平和的磁性，没有上位者的威严，却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他走到林锋对面的草堆旁，很自然地席地而坐，没有丝毫架子。“身体感觉好些了吗？孙郎中的药还管用吧？”
“好多了，多谢首长关心。” 林锋微微颔首致意，态度不卑不亢，带着军人的利落。
“首长？” “启明星”温和地笑了笑，摆了摆手中的笔记本，“这里没有首长，都是同志。叫我老吴或者启明星同志都行。”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目光坦诚地看向林锋，“林锋同志，你的事情，老顾同志和游击队的同志们都向我详细汇报过了。湘西战场上的‘狼牙连长’，浦西敌后的‘磐石’，你的能力，你的功绩，我们都看在眼里，深感敬佩。你能在绝境中选择信任我们，来到浦东，这是对我们最大的认可。”
林锋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启明星”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坦诚而凝重：“但是，林锋同志，我必须对你坦诚相告。我们这里，没有国府那样的美式装备，没有充足的补给，甚至没有稳定的后方。你看得到，我们依靠的是这些简陋的窝棚，是老乡们省下的口粮，是缴获的破旧武器。我们要面对的，不仅仅是凶残的日寇和汉奸，还有国府顽固派的敌视和封锁。这条路，非常艰苦，非常危险，每一步都可能流血牺牲。”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更加深邃：“我们选择这条路，不是因为喜欢吃苦，喜欢冒险。而是因为我们坚信，只有彻底推翻压在中国人民头上的三座大山——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只有建立一个由人民当家作主的新中国，才能真正结束这百年的苦难，让千千万万像水生兄弟、像老周、像这浦东千千万万渔民农民一样的普通老百姓，过上没有剥削、没有压迫、能吃饱穿暖、有尊严的生活！”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带着一种理想主义的光芒和沉甸甸的责任感。他拿起笔记本，翻开一页，上面用铅笔简单地画着一些线条和符号，像是一幅简易的地图或计划图。
“这不是空话。” “启明星”指着本子，语气务实，“你看，我们在尝试组织渔民成立合作社，共享渔获，抵抗渔霸的盘剥；组织农民开垦江边荒地，种些红薯杂粮，尽量让大家少挨饿；组织民兵训练，保卫家园，不再任人宰割…虽然艰难，虽然可能失败，但我们在做，在一点点地改变。这就是我们的事业，我们为之奋斗的目标。”
他放下笔记本，目光再次聚焦在林锋身上，充满了真诚的期待：“林锋同志，你的军事才能，尤其是特种作战的理念和经验，是我们在敌后斗争中极其宝贵的力量！我们需要你！不是把你当成一把锋利的刀，用完就弃，而是希望你能成为我们队伍中的骨干，和我们一起，为了这个目标去战斗，去建设！”
窝棚里安静下来，只有煤油灯芯燃烧的轻微噼啪声。林锋沉默着，消化着“启明星”的话语。这些话，没有王耀武许诺的权势和富贵，却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心中许多模糊的认知。他想起了王大锤憨厚地说起家乡被地主逼租、想起李石头沉默寡言却对欺压士兵的马彪充满鄙夷、想起赵小栓被抓壮丁时家人的绝望哭喊、想起浦西沦陷区百姓的麻木与苦难…也想起了这片浦东游击区里，那些虽然衣衫褴褛、食不果腹，但眼神中却开始有了希望和斗志的普通民众。
“启明星”描绘的那个“新中国”，与他记忆深处那个繁荣强盛的现代华夏，在精神内核上产生了强烈的共鸣！那才是无数像王大锤、李石头、赵小栓这样淳朴士兵、普通百姓真正应该拥有的未来！
但他心中仍有疑虑，如同磐石般坚硬。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如刀，直视着“启明星”，问出了那个盘旋在他心头、关乎未来的核心问题：
“启明星同志，我…信你说的话。也信…你们在做的事。”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而清晰：
“但我想问…赶走了日本人之后呢？”
“国府…会甘心吗？你们…和他们…必有一战！对吗？”
“到那时…‘狼牙’…这把刀…指向的…是谁？”
这个问题直指核心，尖锐无比！窝棚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水生和老周虽然在外面，但林锋的声音清晰地传了出来，两人都屏住了呼吸。
“启明星”脸上的温和并未消失，反而露出一丝赞许和凝重。他没有回避，缓缓点了点头，语气异常郑重：
“林锋同志，你问到了关键。是的，我们和以蒋介石为首的国民党顽固派之间，存在着根本性的、不可调和的矛盾。他们代表的是大地主、大资产阶级的利益，他们要维持的是一个半殖民地半封建的旧中国，一个少数人压迫剥削多数人的旧世界。”
“赶走日寇，只是民族解放的第一步。要建立真正属于人民的新中国，就必须推翻这个腐朽的旧制度！这必然是一场艰苦卓绝的斗争，甚至…可能是一场惨烈的内战。”
“启明星”的目光变得无比深邃和坚定：“至于你问，‘狼牙’这把刀将来指向谁？我的回答是：它指向的，不是某个具体的人，而是所有阻碍人民获得解放、阻碍新中国诞生的反动势力！是那些依旧想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的剥削者！是那些妄图将中国重新拖入分裂和黑暗深渊的敌人！”
“我们打仗，不是为了打仗本身，而是为了…不打仗！为了我们的子孙后代，能永远生活在和平与尊严之中！”
他看着林锋，眼神充满了信任和期待：“林锋同志，我理解你的顾虑。选择这条路，就意味着未来可能要与曾经的袍泽兵戎相见，这很痛苦，也很艰难。没有人愿意看到同胞相残。但历史的潮流，人民的意愿，不是以个人情感为转移的。我们需要的是像你这样有理想、有信念、有能力、并且愿意为最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而战的战士！你愿意…和我们一起，迎接这个挑战吗？不是为了个人的前程，而是为了…那个没有压迫剥削的新中国！”
昏黄的灯光下，“启明星”的目光清澈而灼热，仿佛能穿透人心。林锋静静地听着，心中那最后一块名为“迷茫”的坚冰，在这番坦诚而充满理想光辉的话语中，终于彻底消融。
理想与现实，信念与责任，在这一刻清晰地交织在一起。那条荆棘密布却通往光明的道路，清晰地展现在眼前。
他沉默了片刻，缓缓地、却无比坚定地点了点头。没有豪言壮语，但这个动作本身，已经胜过千言万语。
“启明星”的脸上露出了欣慰而真诚的笑容，他伸出手：“欢迎你，林锋同志！欢迎加入我们共同的战斗！”
林锋伸出尚有些无力的手，与那只布满老茧却温暖有力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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