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仆的脚步声在青砖路上撞出急促的回响，像根绷紧的弦，一头拴着偏院的紧急，一头连着前院的药箱。谢浩楠半跪在地，小心翼翼地将林婉清打横抱起——她的身子轻得像片枯叶，布料下凸起的肩胛骨硌得他手臂发紧，仿佛稍一用力就会碰碎这具被岁月磋磨得只剩骨架的躯体。
“娘！你醒醒啊娘！”谢玥的哭腔裹着风钻进屋里，小姑娘跟着谢浩楠扑到床边，小手紧紧攥着林婉清冰凉的袖口，指甲几乎要掐进褪色的布纹里。她的眼泪砸在林婉清手背上，溅开细小的湿痕，可那只手始终没动一下，连指尖的弧度都维持着僵硬的垂落。
谢浩楠俯身，指尖先在自己腕间试了试温度，才轻轻探向母亲的鼻下。微弱的气流拂过指腹时，他紧绷的脊背骤然松了半截，喉间堵着的浊气终于吐了出来。“玥儿，别慌，娘只是晕过去了。”他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带着刻意压制的颤抖，目光扫过屋内陈设时，却又被猝不及防地攥住了心。
这屋子实在简陋得过分。墙皮褪成了暗黄色，边角处还翘着斑驳的碎屑；一张褪色的木桌用石块垫着，桌面上粗瓷碗里剩着半碗凉透的米汤；唯一像样的家具是那张旧木床，铺着的褥子薄得能摸到下面的床板，唯有床头那个深棕色木箱，在满室陈旧里透着几分不一样的规整。
谢浩楠的目光落在木箱上，指尖不自觉地伸过去，触到箱盖时，竟觉得掌心发烫。他轻轻掀开，一股淡淡的皂角味混着旧布的气息扑面而来——里面整整齐齐叠着孩童的衣物，从裹身的襁褓到过冬的小袄，一件挨着一件，布料早已洗得发白，边角处甚至缝着细密的补丁，却连褶皱都透着精心打理的痕迹。
最底下压着一张泛黄的画像，他伸手抽出来时，指腹不小心蹭到了画纸，竟簌簌掉了些纸屑。画里是个两岁左右的孩童，穿着枣红色小袄，梳着两个圆滚滚的发髻，嘴角咧开，露出两颗刚冒头的小牙，眉眼间的弧度竟十分的熟悉。
“这是……”谢浩楠的手指抚过画中孩童的脸颊，指腹传来画纸粗糙的触感，眼眶却猛地一热，酸涩感瞬间涌了上来。这满箱的衣物，这张精心保存的画像，像一把钝刀，一下下割着他的心脏——原来母亲从未忘记他，她一直在这冷清偏院，把他幼年的每一个阶段，都藏在了这只木箱里。
屋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谢承业的声音先一步探进来：“婉清怎么样了？”紧接着，大夫提着药箱快步走进来，谢语和谢研跟在后面，两人的眼眶都红着，显然是听说消息也急着赶来了。
大夫没多话，放下药箱就坐到床边，指尖搭在林婉清腕上，片刻后又翻开她的眼皮看了看，从药箱里取出银针，在烛火上燎了燎，精准地扎进她的人中、合谷几处穴位。银针刺入的瞬间，林婉清的指尖轻轻动了一下，眉头也蹙起了细小的纹路。
“好了，脉象稳些了，待会儿就能醒。”大夫拔下银针，又开了张药方递给谢承业，“按方抓药，煎服三天，注意别让她再受刺激。”
谢承业接过药方，连忙让下人去抓药，谢语和谢研则凑到床边，眼神里满是担忧。谢浩楠坐在床沿，目光始终落在母亲脸上，看着她苍白的唇瓣微微动了动，呼吸也渐渐平稳下来，心里的石头才算彻底落地。
不知过了多久，林婉清的眼睫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睛。模糊的视线里，先是映出谢浩楠的身影，她愣了愣，瞳孔慢慢聚焦，看清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时，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娘，你躺着，别起来。”谢浩楠连忙按住她想撑着坐起来的手，掌心触到她手背的凉意，又忍不住加了几分力道，仿佛想把自己的温度传给她。这声“娘”喊得生涩极了，卡在喉咙里十六年，此刻终于说出口，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尾音几乎要破掉。
林婉清的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枕头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伸出手，指尖朝着谢浩楠的脸探过去，指甲修剪得整齐，却因为常年劳作显得有些粗糙。眼看指尖就要碰到他的脸颊，她却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猛地顿住，然后怯怯地缩了回去，手背抵在眼睛上，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十六年啊。十六年的分离，她从当年那个温婉的少夫人，变成了偏院里的头发半白的老妇；十六年的思念，她每天对着那张画像发呆，想象着儿子长多高、会不会读书、有没有受委屈；十六年的磋磨，柳氏的刁难、下人的白眼、旁人的议论，把她的骄傲一点点磨平，也把她面对儿子的勇气磨得所剩无几。如今失而复得的儿子就坐在眼前，她却像个怕做错事的孩子，连碰一碰他都觉得惶恐——近乡情怯，大抵就是这般滋味。
“你……你长大了。”林婉清哽咽着，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旧门框，她看着谢浩楠的身高，比身边的谢承业还要高出半头，眼泪流得更凶了，“比你爹还高……比我想象中，还要壮实些。”
谢浩楠看着她鬓边的白发，一根根扎得他眼睛生疼。那些白发，是这十六年里，母亲日日夜夜的思念和煎熬染成的。他伸手，轻轻拂过母亲鬓角的发丝，指尖触到的白发粗糙而脆弱，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娘，这些年，苦了你了。儿子回来了，以后有我在，你再也不用忧心，一定要好好的。”
“嗯嗯。”林婉清点点头，想笑，嘴角却只扯出一个苍白的弧度，眼泪还在不停地流，“只要知道你还活着，只要能再见到你，娘就什么苦都不怕了……”
“娘，哥哥回来了，你可得把身子养好。”谢玥靠在母亲身边，把自己的手塞进林婉清的掌心，想把身上的温暖多传些给她，“你身子好了，哥哥才会开心，我们一家人才能好好的。”
屋内静了下来，只有眼泪无声地流淌。明明是最亲近的母子，却隔着十六年的光阴和世事变迁，像最熟悉的陌生人。谢语和谢研也忍不住凑过来，轻轻拥住林婉清，姐妹俩的眼泪落在她的肩上，温热的触感让林婉清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谢浩楠伸出手，将母亲和妹妹们都揽进怀里。怀抱里的母亲身子还在颤抖，妹妹们的哭声还在耳边回荡，他闭上眼睛，眼泪也止不住落了下来。十六年的分离，十六年的遗憾，或许不能一下子抹平，但他知道，从今天起，他不会再让母亲受一点委屈，他会一点点暖热母亲的心，把这十六年错过的时光，都慢慢补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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