剜去要犯的眼睛与舌头，关押于修道院，由教士们进行监管，以此来代替绞刑，并留存优秀的血脉，以备不时之需。这是我们时代最文明的创举之一。
——卡尔一世《行政谕令》
殿下……殿下……
熟悉的天花板，熟悉的梳妆台，熟悉的晚礼服，瓦伦蒂娜凑近镜子，十八岁的她，骄阳般耀眼夺目。
“殿下，陛下请您过去一趟。”女仆轻声提醒道。
我从未见过她，瓦伦蒂娜想，难道是记忆出了差错？可我又怎会忘记自己的贴身女仆呢？
她皱起眉头，察觉到有哪里不对。
是啦，是那个恶魔没有出现，他本该斜倚在窗台，轻声问自己，愿不愿意赌上未来。
“我想您清楚，”脑海深处，安东的声音仍在回荡，“这将是您最后的机会……”
不，不是的！她攥紧拳头，她本该有另一条选择，通往自己早已认命的未来……
“殿下？”女仆有些困惑。
“我立刻就去！”
瓦伦蒂娜起身，将窗户关紧，那儿哪有什么恶魔的身影，只有只小黑猫，喵喵了几声，似乎对没讨到食物而深感失望。
我知道它叫小缇娜，喜欢吃鱼……
瓦伦蒂娜摇了摇头，可我从未养过猫啊。
一切都对，又都不对。
挂毯的纹路，烛台的花纹，甚至空气里霉味……都与她记忆里的千秋宫别无二致，可仔细端详，又是那么的陌生，那么的遥远，她走在自己已踱过千百遍的廊道上，就像第一次踏足此地般疏离。
唯有那无处不在的狮鹫家徽，让瓦伦蒂娜略略有些安心。
那是她血脉的源头，也是她命运的枷锁，看到它，瓦伦蒂娜下意识地挺直脊梁，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将那些荒诞的念头——恶魔、毒药、骚乱、政变、战争……悉数压回心底。
只不过是伯父想见她一面罢了。
或许会安排她与某个小贵族成婚，或许会将她献给某位神灵，代表皇室加入教会，日夜向索拉或者胡斯特拉祈祷。
无论如何……
这一次，不会有任何人再因自己而死去，她要赌上自己的未来，让恶魔满盘皆输！
不过，那恶魔最近倒是变了许多，有点儿傻，也有点儿讨嫌，还有点点……
欸！自己都在胡思乱想什么啊！
但有没有可能……
她突发奇想，伯父会安排自己嫁给安东·伍兹呢？毕竟伍兹家族实力微弱，根基浅薄，在皇帝眼中远算不得什么威胁，加上历来对皇室忠心耿耿的罗德里克爵士新近亡故，伯父很可能会想通过赐婚来拉拢人心。
想到这里，瓦伦蒂娜嘴角微微翘起，若真如此，她一定要成为故事里那类最歹毒的妻子，好好折磨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让他知道什么才叫真正的恶魔……
可是，她忽然颦起眉头，安东·伍兹又是谁呢？
厚重的橡木门被无声推开，侍女们躬身退下，她提起裙摆，轻轻迈过门槛。
一个身影背对着门口，正望向窗外庭院里精心修剪的花圃。
“伯父。”瓦伦蒂娜优雅地屈膝行礼，声音轻柔，她已准备好应对那张不怒自威的面容，准备好聆听他对自己未来的所有安排。
那人缓缓转过身。
瓦伦蒂娜瞪大眼睛，满脸的难以置信。
那不是她记忆中任何一位皇室长辈的面容。
那是一个光头的中年男人，身材高大挺拔，穿着剪裁得体的便服。他的面容谈不上英俊，却有着刀削斧凿般的刚硬线条，一道猩红的刀疤横过眼脸，给这份威严上又平添了许多狰狞。
这张脸……
瓦伦蒂娜屏住呼吸，血液似乎瞬间涌上头顶。
她认得这张脸，每一个帝国的孩子都认得。它被绘制在壁画顶端，雕刻在广场的中央，传唱在所有英雄诗篇里，甚至出现在孩童玩耍的军棋图案上。
那是贤君卡尔一世。
他结束了长达半世纪的“裂冠战争”，让分崩离析的帝国重新一统，击溃了包括他弟弟“傲慢的”巴勃罗在内的所有对手，最终加冕为帝，开启了帝国最为鼎盛的时代。
人们称呼他为“贤王”、“善王”、“战争之王”，可他早已在两百年前就已逝去。
而现在，他活生生地站在这里，琥珀色眼眸平静地望过来，那道疤在壁炉跳动的火光下，微微泛着暗红。
不！瓦伦蒂娜失声尖叫。
所有熟悉的细节——家具的样式、窗帘的布料、甚至空气中那股陈旧的霉味——此刻都骤然显露出它们的真容。这里绝非她认知中的皇宫，而是两百年前的倒影。
而她，也不是瓦伦蒂娜，她是……
“卢克蕾西亚，我为你安排了一个好去处。”皇帝陛下啜饮一口杯中美酒，悠悠地说道。
·
此后两百余年，她再也没从黑暗中醒来。
那双传承自父亲“傲慢的”巴勃罗，如琥珀般澄净的眼眸已再不可见，只剩下两道骇人的血洞。
那是怎样的折磨啊！
瓦伦蒂娜无数次从痛苦中惊醒，视线完全被血色覆盖，脑内则如熔炉般昏痛，她大声诅咒着伯父，诅咒着帝国，诅咒着诸神！直到教士们强行将她嘴巴掰开，把麻药灌入她的喉咙。
而紧随其后的，是持续不断的高烧，她患上了严重的谵妄，思绪混乱，呕吐不断，差点把自己活活噎死——那样倒是能解脱了。
可教士们时刻看护着她，他们粗暴地给瓦伦蒂娜喂入药汤，清理伤口，既把她当畜牲一样对待，又竭力保证她能继续忍受这痛苦的折磨。
她的余生已经注定，她的未来无可逃避……她将在黑暗中祈祷，祈祷诸神能宽恕她与生俱来的罪孽——不幸生于皇室，不幸长于乱世，不幸败于斗争……
有一次，当教士们用酒精为她清理创口时，瓦伦蒂娜听见伯父轻微的叹息，皇帝陛下握紧她冰凉的手掌，语气诚恳而关切：
“好好活下去，卢克蕾西亚，不要浪费了这宝贵的血脉！”
不！她想高声控诉，却发现舌头已不见踪影，那里不再有声音，只有“嗬嗬”的风声，在空洞中缓缓回荡。
“不要……不要……救救我……”
瓦伦蒂娜哭叫着，奋力想要挣脱，却被盲眼女人抱得更紧，那坚不可摧的结界已然消退，吸血鬼们将旅馆团团包围，迫不及待地想要冲进去大快朵颐。
只是，那位大人还未下达旨令。
卢克蕾西亚轻抚着少女的秀发，任她在自己怀中哭啼，她有千言万语想要诉说，却只能用沉默去宽慰一切。
“给我放开她！”远处，传来安东的咆哮，风刃呼啸，迎向密密麻麻的吸血鬼群。
真幸运啊，孩子。
卢克蕾西亚想，你的恶魔总是快人一步，而我的恶魔却是姗姗来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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