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前的墓园里坟冢累累，果实殷红的紫杉树荫蔽着这些聚集紧密的墓茔。
它们有不少是年代久远的古坟，只剩下野草萋萋，没有碑石可考。但更多是近几十年所树的新墓，灰色石碑被擦拭得干净透亮，供人凭吊和瞻仰，几株已经风干的花束还未有人拂去，仍在墓碑前随风颤抖。
艾柯修士的脸枯瘦而黝黑，显出长年风吹日晒的辛苦操劳，头发已经稀疏，眼角牵着皱纹，身形却仍旧挺拔如松。
他的手很大，布满又黑又硬的老茧，灰黄的指甲里净是泥沙，此时正攥着一把铁锹，身前已掘出道狭长的深坑。
“孩子，你一定有许多问题，而牧主已备好了答案。”老修士看向安东，露出慈祥的笑容，仿佛早已未卜先知。
“愿记忆的迷宫始终为您保留出路，尊敬的兄弟。”安东微微欠身，以示对神职人员的尊重，“莫维登难道知道我今天会来吗？”
“对于过去，莫维登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祂注视着你走进村落，翻过山岗，看着你在墓园中停留，注意你的迟疑与忧虑，并清楚这一切的原因。”
老修士站起身来，右手恭谨地在胸前划了圈旋涡，“一切发生过的都逃不过牧主的眼睛，因此永远渴望获得更多知识的野心之神萨皮罗克斯总是嫉妒道：我的兄弟没有野心，却是全知的，而我野心勃勃，却是无知的。”
“祂知道我想问什么吗？”安东微微皱眉。
“祂当然知道，但有些祂乐意回答，有些祂宁愿沉默。”
老修士放下铁锹，招呼安东进屋坐下，这是座破败的圆形圣堂，墙壁镶嵌呈螺旋状排列的历代修士骨灰瓮龛，穹顶壁画粗陋描绘着莫维登的三种形态——怀抱沙漏的老者、持镜的少女与裹尸布缠绕的无面者。
永恒流逝的过去、自我审视的记忆与终将到来的死亡。
“这把剑，和莫维登有关吗？”想起了什么，安东解下腰间的佩剑，递到老人面前，“一旦我抽出，就会被滔天的杀意吞没。”
“不是，孩子。”
只是瞥了一眼，老修士便摇头说道，“很多人都会把杀戮与死亡的神职混淆，莫维登司掌的死亡是客观的，是中性的，祂更像一位接引使者而非屠夫或刽子手。这把剑应该是马蒂斯的手笔。”
马蒂斯，暴力、叛逆与变革的神只，祂鼓动战争，挑起冲突，致力于摧毁一切旧有秩序。祂与其双胞胎兄长、秩序之神胡斯特拉的战斗是神话与历史中永恒不变的主线。
祂也是所有穷人的主保神，安东知道，帝国官方将马蒂斯定义为魔神，禁止公开信仰活动，但挣扎在底层的仆役、乞丐、妓女和小偷仍会偷偷供奉祂的神龛。
“传说马蒂斯有只三头冥犬，会堵在莫维登的接引死者途中，一头撕咬贵族，一头撕咬商贾，一头撕咬我们这类只会胡说八道的教士。”
老修士指向神龛旁的一幅壁画，上面有只骇人的三头巨犬，正从死者队列里撕扯出一位惊恐万状的贵族男子。
他自嘲地笑了笑，“为了死后不被马蒂斯的怒火撕碎，我啊，一直自力更生，可不敢有半分懈怠呢。”
冥犬，原来是因此得名吗？安东端详片刻手中的长剑，默默收回了腰间。这把剑的来历与瓦伦蒂娜女大公的密令一般，都是他难以触及的回忆。
“我失去了一些记忆，无论如何也回想不出。”安东问道，“莫维登能帮助我找回吗？”
“孩子，如果牧主愿意，你自然能想起一切，若是无论如何也回想不出，那牧主的态度已很明确。”老修士意味深长地注视着安东。
废话！安东一时语塞，就不该浪费时间跟这个老神棍掰扯！
“但牧主虽不愿给予，我们却能向祂讨要。”老修士不急不慢地补充道，“经过训练，牧主的信徒可以通过冥想与记忆迷宫连接，在其中遍览过去发生的一切。”
“这难道不算亵渎吗？”
“牧主不禁止，即为允许。”
老人笑了笑，“记忆迷宫里没有守卫，你唯一的阻碍便是自己，很少有人能在自己繁浩的记忆中找寻到想要的讯息，而那些零星的碎片也可能被时间所磨损和扭曲。”
“需要多长时间训练？您能教我吗？”安东问道，想在这个世界上立足，想摆脱眼前的麻烦，自己需要更多的技能与讯息。
“这是最基础的修行，孩子，只要你愿意，我现在就可以带你一同体验。”老修士又在胸前划了个旋涡。
他转身走向神龛，点燃香炉，随后扭转供奉其上的青铜沙漏，接着缓缓伏跪在地，双目紧闭，黝黑的脸庞上满是肃穆。
“请循我的道路前行，孩子，闭上双眼。”
安东警惕地环顾了眼四周，随即走到艾柯修士背后，盘腿而坐，一只手紧紧攥住腰间的银锤，而后慢慢闭上了双眼。
静得能听清沙漏中的时间在飞逝。
“感受……感受，孩子，你感受到了什么？”
艾柯修士一定很久没洗澡了，安东鼻翼微微抽动，他摇了摇头，“什么都没有，修士。”
“很好……孩子……很好，现在你要集中注意，仔细回想你所需的记忆，想想与它密切相关的事物，想想发生在它同一时段的遭遇，想想它可能的前因与后果、想想它的名字与背后隐藏的含义……”
他静下心来，听到艾柯修士开始吟诵古奥晦涩的祷词。
不知道为何，安东感受到一股奇异的力量在牵引自己，随即记忆的碎片如飓风般袭来——
魔剑、杀戮、马蒂斯的信仰、潜入、秘密的仪式、濒死的贵族活祭品、来自遥远空间蚊蝇般的嗡鸣、一次漂亮的捣毁行动、战利品……
浓重的血腥味突然涌入鼻腔，他看见祭坛火焰中扭曲的人脸，听见活祭品喉间的咯咯声，粘稠的血液正顺着剑槽缓缓滑落……
魔剑冥犬是一次捣毁马蒂斯地下祭坛的收获！安东额头冷汗直冒，大脑如煮熟般滚烫，太阳穴惊跳不停。
“很好孩子，想必你已有许多收获，拼凑那些记忆的碎片，总能得到某个令自己信服结论，但切记，这些经过扭曲与磨损的记忆绝非完完全全的现实。”艾柯修士的声音仿佛从遥远天际传来。
他还有想找的……
密令、口谕、瓦伦蒂娜女大公、清晨的秘密召见、一张圣徒般完美且庄严的脸庞、一双冷若霜的眼睛、她肃然危坐在书桌前、手边是拟好的委任状、自己单膝跪地行礼、女人挥了挥手示意他站起、紧抿的双唇缓缓张开……
剧痛！安东差点瘫倒在地，强忍着如刀割火烧般的灼痛，他咬紧牙关，继续拼凑那些碎裂的记忆。
“爵士，我相信你，你的决定，我可以不过问。”清亮的女声响起，优雅且肃穆。来自瓦伦蒂娜·卡蒂亚，摄政女大公，帝国真正的主宰者。
好痛，感觉灵魂都要被撕裂了……
她递出委任状，不急不慢地补充道，“我将给予你一切可能的支持，只要你觉得这样做会有意义。
疼痛狂风骤雨袭来，安东猛地歪倒在地，意识在沸腾，大脑如被烈火焚烧般灼痛，视野瞬间碎裂成万花筒。
恍惚间，他看见青铜沙漏已流逝见底，艾柯修士慌乱地直起身子，试图将他扶起。
“会的，吾主。我向您承诺，会的！”
他终于明白了一切。
瓦伦蒂娜只提供了方便，此行的目的，唯有自己一人知悉。
而那答案，依旧深深隐没于记忆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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