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家村坐落在新界一处山坳里,几十户黑瓦白墙的客家围屋依山而建,层层叠叠,被晨雾和炊烟笼罩着,显得宁静而质朴。
村口一株巨大的榕树,气根垂落如幕,树下坐着几位早起抽水烟的老人,目光浑浊却锐利地打量着外来者。
婉容被安置在邓保长家的一间偏房里。
房间简陋但干净,木板床上铺着晒得松软的稻草和蓝印花布被褥。
窗棂是古老的木格子,糊着泛黄的窗纸,透进朦胧的天光。
小野寺樱打来井水,帮婉容简单梳洗,换上了邓保长妻子找来的一套客家妇女的粗布衣衫。
深蓝色的上衣,宽大的黑裤,头发用木簪简单绾起,再戴上遮阳的竹笠,虽然难掩天生丽质,但混在村妇中已不那么扎眼。
“委屈容姑娘了,”邓保长的妻子是个干练的中年妇人,姓梁,说话爽利,
“粗茶淡饭,先将就着。当家的已经派人去查看你们那辆车了,要是能弄出来,就送你们出山。”
“多谢梁婶,已经添了太多麻烦。”婉容真诚道谢。她能感觉到,这个村子对外人有着本能的警惕,但邓保长一家对他们确实抱有善意。
“麻烦啥,出门谁没个难处。”梁婶摆摆手,又压低声音,
“不过……早上我听当家的跟村里几个后生说,昨天追你们的那伙人,不像是普通土匪。他们开的车,还有那些人的做派……当家的让你们这两天莫要出村,就在屋里待着。”
婉容心中了然。
邓保长久居此地,见多识广,恐怕已经看出些端倪。
但他选择庇护,或许是因为客家人骨子里的侠义和宗族观念,也或许……有别的考量。
早饭后,婉容坐在窗边的矮凳上,透过窗纸的破洞,望着外面逐渐散去的晨雾和开始劳作的村民。
有妇人挎着竹篮去溪边洗衣,有汉子扛着锄头走向梯田,孩子们在巷子里追逐嬉戏。一派与世无争的田园景象。
然而,这份宁静之下,却暗藏着无形的危机。
沈醉的人可能还在附近徘徊,而她自己,这个曾经的皇后,如今的“江上客”,就像一个随时可能引爆的炸药,不仅会给自己带来灭顶之灾,也可能连累这个朴实的村庄。
她摸了摸藏在贴身衣物里的那支小手枪——张宗兴送给她防身的那支。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稍稍安心,也让她更加意识到自己处境的危险。
不能坐以待毙。也不能一直依赖别人的庇护。
她打开随身的布包,拿出笔记本和铅笔。
这次,她没有写随笔或文章,而是开始凭着记忆,勾勒九龙和新界一带的地形简图,标注出邓家村的大致位置、可能通往外面的山路、以及印象中附近较大的集镇。
也许,这些信息能帮到张宗兴他们。
“容姐姐,你在画什么?”小野寺樱凑过来看。
“记下路。”婉容轻声道,“樱子,你也留心记一记村里的布局,特别是如果……如果需要快速离开,有哪些不显眼的路径。”
小野寺樱神色一凛,认真地点了点头。
……
九龙,杜宅密室。
张宗兴面前摊开着香港及离岛的详细海图。司徒美堂派来的一个熟悉海路的老舵工“海叔”,正用粗糙的手指在上面比划。
“长洲岛人口多,码头杂,生面孔混进去不难,但同样容易被人留意。南丫岛北段榕树湾一带也有些外人,但南段索罟湾和山地就偏僻很多,多是本地渔民,很少与外面来往。”
海叔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咸腥味,
“如果要藏人,我建议去蒲台岛或者东龙洲,更荒,船都少去。但生活就艰苦,补给也麻烦。”
张宗兴沉吟着。离岛虽偏,但毕竟孤悬海上,一旦被封锁,便是绝地。而且,将婉容送到过于荒僻的地方,安全和通讯都成问题。
“有没有既能相对隐蔽,又便于我们联络和接应的地方?”他问。
海叔摸了摸下巴:
“那就……大屿山吧。不是昂平、大澳那些热闹地方,是往南,靠近分流、狗岭涌那边的渔村或者废弃寮屋。那边海路复杂,湾汊多,我们的船熟。陆路进去难,从海上走反而方便。而且大屿山山多林密,真有事往山里一钻,找起来也难。”
张宗兴眼睛一亮。大屿山(即今香港国际机场所在地,但当时极为荒凉)地域广阔,开发程度低,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司徒前辈在大屿山有关系吗?”
“有!”门口传来司徒美堂洪亮的声音,他大步走进来,
“分流那边有几个小渔村,早年有洪门兄弟避祸过去,落了户,现在还有联系。我让人去打招呼,准备一两处靠海但僻静的房子,没问题。”
“太好了。”张宗兴松了口气,“事不宜迟,请司徒前辈尽快安排。容姑娘她们在邓家村,我担心夜长梦多。沈醉昨天失手,定会加派人手搜查新界一带。”
“我这就去办。”司徒美堂雷厉风行,转身就走。
杜月笙这时也踱了进来,手里拿着几份新送来的报纸和电报抄件。
“舆论开始发酵了,”杜月笙将东西放在桌上,
“除了我们放风的那几家,现在有几家态度中立的报纸也开始议论,说慰问团除了公开活动,似乎另有行程,与本地某些敏感圈子接触,引人猜测。英文报纸那边,虽然用词谨慎,但也提到了‘情报人员’和‘非正式外交活动’的字眼。”
张宗兴翻看着,微微点头。这就是他要的效果——将毛人凤放在聚光灯下,让他不得不分心应付这些“琐事”。
“另外,”杜月笙压低声音,
“警务处那边有朋友递话过来,说上面已经注意到相关报道,并且……对慰问团部分成员的非公开活动记录,表示了‘兴趣’。可能会要求会面‘澄清’。”
这比预想的进展还要快。港英政府果然对这类事情敏感。
“毛人凤那边有什么反应?”张宗兴问。
“暂时没有公开反应,”杜月笙道,
“但慰问团原定今天下午参观华商总会的行程取消了,改成了‘内部会议’。”
“半岛酒店他们包下的那一层,警戒明显加强,进出都要盘查。看来,他是感觉到压力了。”
张宗兴冷笑。感觉到压力就好。压力之下,人才容易出错。
“我们和‘老周’那边……”张宗兴看向杜月笙。
“联系上了。”杜月笙从怀中取出一个极小的蜡丸,捏碎,里面是一张卷着的薄纸,“刚送到的。老周同意见面,时间定在明晚子时,地点……在筲箕湾一家渔船修理厂。他会亲自来。”
张宗兴接过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小字:“明晚子时,筲箕湾‘合兴船厂’,认红旗灯笼。”他将纸条凑近烛火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
明晚。时间很紧。他必须在见面之前,确保婉容转移计划万无一失,并且对当前的局势有更清晰的判断,才能在与延安代表的会面中,争取到最大的理解和支持。
“张先生,”苏婉清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她似乎有些迟疑,“……有客来访。自称是《华侨日报》的林编辑,说有急事,一定要见‘陈振华’先生。”
林编辑?他怎么会找到这里?张宗兴心中一凛。杜月笙这处宅邸相当隐秘,知道的人极少。
杜月笙也是眉头一皱:“林编辑是杜某的人,知道轻重,若无急事,绝不会直接找到这里。让他进来。”
片刻后,林编辑被引了进来。他四十多岁,穿着半旧的长衫,脸上带着焦虑和旅途的疲惫,眼镜片上蒙着一层水汽。
“杜先生,陈先生,”林编辑也顾不上客套,急声道,
“冒昧打扰,实在是情况紧急!报社今天早上收到一封匿名恐吓信,直接威胁说,如果再不停止刊登‘江上客’的文章,就要对报社不利,让总编和编辑‘小心性命’!信里……还准确说出了我家的地址和我小女儿上学的学堂!”
密室内气氛陡然一紧。
“信呢?”张宗兴沉声问。
林编辑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小心翼翼地递上。张宗兴接过,里面是一张普通的白纸,上面用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印刷字拼贴成一句话:
“停登江上客文,否则血洗报馆,祸及妻儿。”字迹拼贴得歪歪扭扭,却透着一股赤裸裸的暴戾。
没有落款,但威胁意味十足。
“还有,”林编辑擦了擦额头的汗,“昨天下午,有个自称是日本‘东亚文化研究会’的人来报社,说要高价收购‘江上客’的所有原稿和联系方式,被总编婉拒后,那人脸色很难看地走了。我怀疑……这两件事有关联。”
岩里次郎!张宗兴瞬间明白了。这不仅仅是毛人凤和军统的威胁,日本人也直接插手了,而且手段更加卑劣,直接针对报馆和编辑的家人!
“林编辑,你和家人的安全……”杜月笙关切道。
“我已经让内人带着孩子暂时住到亲戚家去了,我也搬离了原来的住处。”林编辑苦笑,“但报社不能关,‘江上客’的文章……现在有很多读者等着看,不能停。可这威胁……”
张宗兴将恐吓信放在桌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这是一招毒计。
如果报社屈服,婉容的声音就会被扼杀,她在香港的影响力将大打折扣。如果报社不屈服,林编辑和家人就可能真的遭遇危险,这也是张宗兴绝不愿看到的。
“文章……可以暂时停一两期。”张宗兴缓缓开口,在林编辑惊讶的目光中继续道,“但不是因为恐吓。林编辑,你回去可以发个简短声明,就说‘江上客’先生因事暂离香港,文稿暂停,归期未定。”
“这……”林编辑不解。
“这是为了保护‘江上客’,也是为了保护报社和你。”张宗兴道,“对方既然用这种手段,说明他们急了,怕了。我们不妨暂时退一步,让他们以为得逞,放松警惕。同时,也给‘江上客’争取一些时间。”
他看向杜月笙:“杜大哥,能否安排可靠的人,暗中保护林编辑和他的家人?还有报社的主要人员?”
“放心,这事交给我。”杜月笙点头,“我让手下的弟兄们轮班盯着,保证万无一失。”
林编辑这才松了口气,连连道谢。
送走林编辑后,密室内重新陷入沉默。
“日本人下场了,而且用的是最下作的手段。”司徒美堂不知何时已回来,站在门口,脸色铁青,“看来,他们是铁了心要堵住‘江上客’的嘴。”
“这说明容姑娘的文章,真正打到了他们的痛处。”张宗兴眼神锐利,“也说明,毛人凤和岩里次郎之间,恐怕已经不仅仅是‘接触’,可能达成了某种针对我们的默契或分工。”
一个在明面上用官方身份施压、追捕,另一个在暗地里用流氓手段威胁、恐吓。双管齐下,想把他们彻底逼入绝境。
“那我们……”苏婉清看向张宗兴。
张宗兴站起身,走到海图前,目光落在标出的大屿山位置,又移到九龙、新界,最后落在代表筲箕湾的那个小点上。
“按原计划进行。”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容姑娘转移去大屿山,越快越好。林编辑和报社那边,加强保护,文章暂停,但声明要发得含糊,留有余地。明晚,我去见老周。”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对手已经亮出了更多的牌,攻势也更猛。但我们不能乱。他们越是想逼我们、堵我们,越说明我们走的路是对的,做的事是有效的。”
“现在比的就是耐心,是布局,是谁更能抓住对方的破绽,给予致命一击。”
“毛人凤被舆论缠身,沈醉在新界搜索无果,岩里次郎狗急跳墙用上恐吓……这些都是他们的破绽,也是我们的机会。”
他拿起桌上那份恐吓信,轻轻撕成两半,扔进废纸篓。
“棋,还远没到下完的时候。”
喜欢拥兵三十万,汉卿你的感情在哪?请大家收藏:(m.suimengsw.com)拥兵三十万,汉卿你的感情在哪?随梦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