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透，陆昭蹲在铁链旁，用炭笔在竹简上划拉。那链子还沾着昨夜的灰，他拿布擦了擦，顺手在简上记了句：“铁链可拆，作工棚梁柱。”
吴老炭提着饭盒过来，见他又在写，忍不住嘀咕：“你这字，比牛蹄印还难认。”
“难认也得认。”陆昭头也不抬，“等哪天你儿子识字了，还得靠这玩意儿记工。”
“说到工……那批工匠说今早到，可到现在影子都没见着。”
“急什么。”陆昭合上竹简，拍了拍包袱，“人没来，是因为还没谈妥。”
“你还真打算娶？”
“娶？我连她长啥样都不知道。”陆昭咧嘴，“我要的是牛，是粮，是会造水车的匠人。娶不娶，那都是后话。”
吴老炭摇头：“可你放出去的风是‘陆家招婿’，人家地主当真了，带着聘礼都快进村了。”
“那就让他们当真。”陆昭站起身，从包袱里抽出一张图纸，边角还沾着泥，“我给的不是人，是这个。”
“水车图？”
“昨儿犁地时试过的，沟渠引水，省三成人力。”陆昭抖了抖图纸，“谁家女儿嫁我，这图就归谁族。十年内，方圆百里不准私传。”
吴老炭眼睛一亮：“这不比嫁妆香？”
“香是香，可他们要的是保命。”陆昭收起图，眯眼望向村口，“地主不怕穷，怕征役。一家出两个壮丁上战场，田就荒了。我若答应免他们家征役，这婚约，才算真有分量。”
“可你哪来的权免役？”
“我没权。”陆昭笑，“但我有‘耕战营’三字。”
“这也能当饭吃？”
“当然不能。”陆昭拍拍他肩，“但农户信它，地主怕它。怕，就是筹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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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三家地主在村外破庙碰头。
林家老爷捏着烟杆，眯眼问：“真要嫁闺女？”
王家老二冷笑：“陆昭一介寒门，爹是狱中死的，娘是流徙死的，他本人还被通缉过——这等出身，配娶咱们的女儿？”
李家当家慢悠悠倒茶：“可人家烧退了黄巾，还分了地。我听说，连吴老炭都给他当跑腿。”
“那是收买人心。”
“可人心收着收着，就成了势力。”李家当家抬眼，“你们没看那铁链？烧了敌军，还拿来立碑。这人不光会打仗，还会立规矩。”
林老爷嘬了口烟：“规矩再硬，也管不到我们头上。咱们有地，有粮，有护院，凭什么低头？”
“凭他手里有图。”李家当家压低声音，“水车图。我派人去田里看了，昨儿试的那一架，半时辰灌满三亩地。”
王家老二皱眉：“可他要的不止是粮牛，还要工匠。”
“所以得有人先应。”李家当家冷笑，“谁先嫁，谁独占图纸三年；谁不嫁，等人家田产翻倍，咱们连买粮都得看他脸色。”
林老爷沉默半晌，吐出一口烟：“我闺女……未必不愿意。”
“她懂什么？”
“她懂。”林老爷低声道，“她昨儿问我，陆昭写的‘田信牌’，能不能保全族劳力不被征。”
三人对视一眼，气氛骤变。
“他若答应免役，林家就嫁。”
“那我们两家呢？”
“你们可以优先买粮。”林老爷冷笑，“屯田仓开仓时，你们能比别人早三天。”
王家老二猛地拍桌：“这不就是逼我们低头？”
“是你们自己来的。”李家当家收起茶具，“消息可是陆昭放出去的——‘陆氏择婿，百亩嫁妆’。咱们既然来了，就得按他的规矩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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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陆昭在棚屋见林氏。
女子穿素裙，发间无饰，坐姿端正，目光不闪不避。
“你不必绕弯。”她开口，“你要工匠，要粮牛，要地主低头。我嫁你，是交易。”
陆昭点头：“是。”
“那你可愿保我族青壮不入战营？”
“耕战营只纳自愿者。”陆昭答，“我可立字据。”
“不够。”林氏摇头，“我要血书。你划一道，我也划一道，混在一起，埋于田下。若你毁约，天雷劈你田。”
陆昭笑了：“你倒是懂怎么拿捏人。”
“我不懂权谋，但懂人心。”林氏盯着他，“你今日能用婚约换资源，明日就能用别的换我性命。我要的不是名分，是活路。”
“那你该庆幸。”陆昭从怀中取出小刀，划破手指，“我眼下最缺的，是活人，不是死局。”
血滴落，两人按下手印。
林氏收起血书，起身要走，忽又回头：“你真不问我，为何甘愿？”
“何必问？”陆昭吹了吹伤口，“你爹若不点头，你连这门都进不来。”
“可他不知道。”林氏声音轻了，“我知道水车图能救一村人。若我不嫁，这图就锁在你包袱里。嫁了，至少能让族中工匠学个三成。”
陆昭一怔。
她没再说话，转身离去。
陆昭盯着血书，良久，低声自语：“原来饵，也能长出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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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百石粮、三十头耕牛、二十名工匠齐至屯田区。
工匠领头老赵皱眉四顾：“住哪儿？没棚没屋，难不成睡地里？”
“有。”陆昭一挥手，“北坡。”
众人随他过去，只见烧毁的黄巾车板已被拆解，横梁立起，车轮作柱，顶上铺了草席。烟囱竟是那条铁链盘成，上头用炭写着：“此链锁火，亦铸生。”
老赵愣住：“这……也算工棚？”
“算。”陆昭从包袱取出水车图纸，摊在石上，“每造一具，记工双倍。三年后，凭工牌授田。”
“真授？”
“不信可以走。”陆昭收起图，“但走前得还我路上吃的两顿饭钱。”
众人一愣，随即哄笑。
老赵咧嘴：“行，我干。但有个条件——你得亲自教。”
“我？”
“你是图主。”老赵盯着他，“图上尺寸、角度、榫头位置，外人看不懂。你若不教，我们造出来也是废品。”
陆昭笑了：“我还以为你们要加钱。”
“钱是短利。”老赵拍拍肩上工具袋，“手艺才是长饭碗。”
“好。”陆昭卷起袖子，“明早卯时，工棚前集合。迟到的，自己去跟铁链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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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后，第一架水车在试田区立起。
陆昭亲自调试，调整角度，老赵在旁记录。水流顺着沟渠流入田垄，泥土渐渐湿润。
“省力不止三成。”老赵估算，“至少五成。”
“那就再做十架。”陆昭擦了擦手，“优先供东片荒地。”
“可东片土硬，牛都犁不动。”
“那就先用水泡。”陆昭指向北坡残水，“挖浅渠，三级分流，五十步一坑，蓄水浸土。”
老赵点头记下。
旁边新来的年轻工匠小声问：“陆先生，这水车……能传给儿子吗？”
“能。”陆昭答得干脆，“但得先教会徒弟。”
“那……要是有人偷学呢？”
“偷？”陆昭笑，“我巴不得他们偷。偷着偷着，就会发现——光有图不行，得懂土质、坡度、水流速。这些，都在我脑子里。”
众人哄笑。
老赵忽然问：“你图啥？按理说，你把图藏住，独享其利，岂不更好？”
陆昭望向田头，那里，第一片绿芽正破土而出。
“我图的是——”他顿了顿，“哪天我不在了，这田还能自己活。”
他转身走向工棚，脚步未停。
身后，水车吱呀转动，木轴摩擦声中，一滴水珠从叶片滑落，砸在刚翻开的泥土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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