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早晨,雨后的巴黎呈现出一种近乎残忍的清澈。
阳光从高空中毫无阻碍地倾泻下来,将石板路照得发亮,积水处反射出刺眼的白光。空气被清洗过,带着初秋特有的凉意和潮湿泥土的气息,干净得几乎让人不适——在前线,空气从未如此干净过,那里总是弥漫着硝烟、腐物和潮湿毛料发霉的混合气味。
艾琳站在面包店二楼卧室的窗前,看着楼下的街道。她的腰伤在索菲的精心护理和两天几乎完全的静止后,已经从一个咆哮的怪物退化成一条低声呜咽的狗。只要动作缓慢,避免突然的转身或弯腰,疼痛就可以被控制在可忍受的范围内。绷带下,伤口正在结痂,新生的皮肤组织像一层脆弱的薄膜,覆盖在曾经的撕裂之上。
索菲推门进来时,手里拿着一套叠放整齐的衣服:一件简单的米白色棉布衬衫,一条深棕色羊毛长裤,还有一件灰色针织开衫——都是索菲自己的衣服,洗得发软,散发着薰衣草皂的淡淡香气。
“试试看,”索菲说,把衣服放在床边,“你的军装……我洗了,晾在后院。今天穿这个吧。”
她伸出手,指尖拂过棉布衬衫的表面。布料很软,几乎有点薄了,袖口处有细微的磨损。这种触感让她想起战前的生活——在实验室里穿着类似的衣服,袖口卷到手肘,手指沾着墨水或轻微的化学药剂气味。
但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女孩了。
然而她还是点了点头,开始换衣服。动作很慢,每一个抬手、弯腰的动作都经过精心计算,避免牵扯到腰侧的伤。索菲转过身去,假装整理床头柜上的东西,给予她隐私和尊严。
衣服穿上身后有些宽松。索菲比她丰满一些,衬衫在肩线处微微下垂,裤腰需要系紧皮带。艾琳站在穿衣镜前——这是房间里唯一一面镜子,很小,边缘的镀银已经剥落——看着镜中的自己。
一个穿着不合身便服的陌生人。头发因为卧床而有些蓬乱,脸色依然苍白,眼下的阴影像淡淡的淤青。腰侧因为绷带而微微鼓起,在衬衫下形成一个不自然的轮廓。她的手垂在身侧,手指无意识地微微蜷曲,仿佛在等待着握住什么东西:一支笔?一个烧杯?还是一把步枪?
“这样很好,”索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走到艾琳身边,看着镜中的两人,“看起来……像个普通人了。”
艾琳没有说话。她知道索菲在说什么:脱掉军装,试图抹去那个士兵的身份,重新融入“普通”的世界。但她怀疑这套衣服是否真的能起到这样的作用。军装或许是一种伪装,但便服也可能是另一种伪装。真正的问题不在于穿什么,而在于穿衣服的人已经变成了什么。
索菲似乎读懂了她的沉默。她轻轻碰了碰艾琳的手臂,动作很轻,像试探水温。
“今天天气好,”她说,语气尽量随意,“你想……出去走走吗?就在附近,不远。老待在房间里,对恢复也不好。”
艾琳转过头看她。索菲的眼神里有小心翼翼的期待,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仿佛在提出一个可能被拒绝的、过分的请求。
“去哪里?”艾琳问,声音平静。
索菲犹豫了一下,然后说:“索邦附近。你可以……看看学校。就当是散散步。”
索邦。这个词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艾琳以为已经永远锁上的门。那个曾经代表着知识、未来、她全部野心和希望的地方。那个她曾经相信可以通过理性和研究改变世界的地方。
她应该拒绝。那里现在一定充满了她无法面对的东西:回忆,对比,还有那些依然生活在那个世界里的人——他们或许会认出她,会用那种混合着好奇、同情和距离感的眼神看她。
但鬼使神差地,她点了点头。
“好。”她说,声音很轻,“就去走走。”
从面包店到索邦大学所在的拉丁区,步行大约需要二十分钟。放在以前,这段路艾琳走过无数遍,有时匆忙赶往早课,有时慢悠悠地晃回租住的阁楼,手里抱着刚从图书馆借来的厚重书籍。她会注意街边橱窗里的新书陈列,会停下来买一份热栗子,会在路过圣日耳曼大道时被街头的艺人表演吸引片刻。
今天,这段路感觉完全不同。
首先,是她的身体。走路不再是无意识的、自动的行为。每一步都需要意识参与:抬脚,落脚,重心转移,避免震动传到腰侧。她的步伐变得缓慢而谨慎,像在雷区中行进。索菲走在她身边,保持同步,偶尔在她因为疼痛而微微停顿的时候,也自然地停下来,假装在看街边的店铺橱窗。
其次,是街道本身。巴黎还是那个巴黎,但细节处透露出战争的存在。许多商店的橱窗上贴着“支持我们的士兵”的海报,鲜艳的色彩和激昂的标语与商品陈列格格不入。面包店隔壁的肉铺门口排起了长队——配给制已经开始影响日常生活。行人脸上的表情更加凝重,少了许多战前那种悠闲的、属于和平年代的神采。
最明显的是男人——或者说,男人的缺失。街上大多是女人、老人和孩子。偶尔出现的年轻男性,要么穿着军装,要么戴着表明从事重要军工工作的徽章。那种二十岁出头、穿着时髦西装、三五成群大声争论哲学或艺术的学生模样,几乎绝迹了。
艾琳意识到,自己也是这种“缺失”的一部分。她本该是那些消失的年轻人中的一个,只是她回来了,以另一种形式。
越靠近拉丁区,这种变化越明显。索邦大学周围的街道曾经总是充满活力:书店、咖啡馆、廉价餐馆里挤满了学生,空气里弥漫着烟草、咖啡和青春荷尔蒙的气息。现在,街道安静了许多。咖啡馆里还有客人,但大多是独自坐着看报的中年人,或者低声交谈的女士。学生的身影稀疏了许多,而且那些还在走动的学生,步伐更快,表情更严肃,不再有那种无所事事的悠闲。
他们走到了学校门口。
索邦的主楼依然矗立在那里,古老的石墙在秋日阳光下泛着温暖的蜜色。拱门上的雕刻依旧精致,庭院里的栗子树已经开始落叶,金黄的叶子铺在石板地上,被偶尔经过的人踩出沙沙的声响。
但气氛已经完全变了。
正门两侧的公告栏上,原本贴满了学术讲座通知、社团招新和租房信息的空间,现在被大幅的征兵海报占据。色彩鲜艳的插图:一个身穿法国军装的士兵手指远方,背景是飘扬的三色旗和升起的太阳;一群士兵在战壕里并肩作战,表情坚毅;下方粗体的标语:“祖国需要你!”“光荣属于勇敢者!”“保卫文明!”
在这些海报旁边,是真实的阵亡通知和失踪人员名单。纸张的质量差了很多,印刷也粗糙,密密麻麻的名字排列着,有些名字后面标注了年级和专业。艾琳的目光扫过那些名单,没有停留——她害怕看到认识的名字。
更刺目的是,校园里出现了许多穿着军装的人。不是学生,而是军官,在校园里行走,与教授交谈,在回廊下召开小型的动员会。深蓝色的制服、红色的裤线和闪亮的铜扣,在这些古老的学术建筑之间显得格格不入,像一种入侵的物种。
艾琳站在门口,脚步停了下来。她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收紧,握成了松散的拳头。熟悉的场景与陌生的元素粗暴地拼接在一起,形成一幅错位的拼图。这里既是她的索邦,又不是她的索邦。就像一个你深爱过的人,经历了一场重病后幸存下来,面容依稀可辨,但眼神和气质已经完全变了,变成了一个陌生人。
索菲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肘。“要进去吗?”她低声问。
艾琳犹豫了。进去意味着什么?重温旧梦?确认失去?还是某种自我惩罚?
但她已经走到这里了。而且,她心里有一个模糊的念头:也许她需要看到这种变化,需要确认那个她曾经属于的世界确实已经不存在了。就像需要亲手触摸伤口的边缘,确认它的深度和形状。
“嗯。”她点了点头。
她们走进庭院。脚下的石板路是她熟悉的,每一步的回声都唤起记忆的涟漪:她曾在这里匆匆赶课,曾在这里与同学争论某个术师理论的细节,曾在这里等待克劳德教授下课,手里拿着写满问题的小笔记本。
但现在,走在同一条路上的人,大多是她不认识的。少数几个看起来像学生的年轻人,经过她身边时,目光会短暂地在她身上停留——不是认出她,而是注意到她身上那种与校园氛围格格不入的东西:过于苍白的脸色,过于挺直但有些僵硬的姿态,还有眼神里那种……空洞的、看过太多东西后的疲惫。
艾琳感到自己像个幽灵,徘徊在一个她曾经生活过、但现在已经无法进入的世界里。她能看见一切,听见一切,但无法参与,无法触碰。她与这里之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玻璃,玻璃上写满了“马恩河”“阿登森林”“阿图瓦”“讷夫圣瓦斯特”这些地名。
她们穿过庭院,走向物理与术师学院所在的老楼。这是一栋更古老的建筑,石墙因为年代久远而呈现深灰色,藤蔓爬满了半面墙壁,在秋天变成了火焰般的红色。
在楼门口,艾琳停下了脚步。
门边的墙上,钉着一块小小的铜牌,上面刻着捐赠者的名字和年份。铜牌下方,有人用粉笔写了一行小字,字迹稚嫩但清晰:
“拉索·拉封丹,1909-1914,索邦永远的学生。”
名字下面画了一颗小小的星星。
艾琳盯着那个名字。拉索·拉封丹——她不认识这个人,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形式:一个学生的名字,生卒年份,一句悼词。这意味着他死了。死在1914年,战争开始的那一年。可能是在马恩河,可能是在边境战役,可能是在任何一个她熟悉的、该死的地方。
而这样的名字,在索邦的墙壁上,还有多少?
索菲也看到了那行字。她的呼吸变得很轻,伸手握住了艾琳的手。她的手温暖而稳定。
“我们……”索菲开口,声音很轻。
“我要去看看克劳德教授。”艾琳突然说,打断了索菲的话。她的声音很平静,但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
这是她今天同意出来的真正原因吗?也许潜意识里,她一直知道会走到这一步。不是来看校园,不是来重温旧梦,而是来见一个人——那个曾经最理解她的研究、最欣赏她的才华、也曾试图保护她远离危险的人。那个连接着她“过去”和“现在”的唯一桥梁。
索菲看着她,然后点了点头。“好。我在楼下等你。”
“你可以一起上去。”艾琳说,但索菲摇了摇头。
“这是你需要单独面对的事,”索菲说,微笑很浅但温暖,“我会在院子里,看看那些树。它们秋天很美,不是吗?”
艾琳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庭院里的栗子树。金黄的叶子在阳光下近乎透明,一阵微风吹过,几片叶子旋转着飘落,像慢动作的舞蹈。
确实很美。一种与战争无关的、纯粹的美。
她点了点头,转身推开了沉重的木门。
克劳德教授的办公室在二楼走廊的尽头。这条走廊艾琳走过无数次:墙壁是深色的木板,地板因为无数脚步的摩擦而中央凹陷,两侧挂着历任院长的肖像画,那些严肃的面孔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一直在注视着你。
今天,走廊里异常安静。大多数办公室的门都关着,门上贴着小纸条:“课已取消”“请预约”“临时外出”。战争抽走了这里的大部分生命力:学生被征召,教授被调往军事研究部门,或者像克劳德这样因为年龄或特殊专长而留下的人,也承担了比以往多得多的工作。
艾琳走到那扇熟悉的门前。门牌上还是那行字:“埃蒂安·克劳德教授,术师理论与高等以太力学”。字体有些褪色了。
她抬手,犹豫了一下,然后轻轻敲门。
里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纸张被匆忙整理,然后是椅子腿摩擦地板的声音。几秒钟后,门开了。
克劳德教授站在门口,看起来比艾琳记忆中老了十岁。
不是外貌上的剧烈变化——他依然戴着那副永远擦不干净的眼镜,头发依然乱糟糟的,胡须依然没有认真修剪。是一种更深层的东西:肩膀微微佝偻了,仿佛长期承受着无形的重量;眼睛下方的眼袋更深了,颜色发青;最重要的是眼神,那种曾经闪烁着智慧火花、总是带着好奇和些许讽刺的眼神,现在变得疲惫、浑浊,像蒙上了一层灰。
他看到艾琳,愣了一下。不是惊讶,更像是认出了一件本该在别处的东西。
“洛朗,”他最终说,声音比记忆中的更加沙哑,“你回来了。”
没有“欢迎”,没有“好久不见”,只是一个简单的陈述:你回来了。从那个地方回来了。
艾琳点了点头。“教授。”
克劳德退后一步,让开门口。“进来吧。小心地上的书。”
办公室还是老样子,或者说,更加变本加厉了。书堆得更高,几乎要触到天花板,摇摇欲坠。纸张和笔记本散落在每一处平面上,包括地板上。空气中弥漫着旧书、灰尘、咖啡和某种化学试剂的混合气味。墙上的黑板写满了复杂的公式,但有些地方已经被擦掉重写多次,留下层层叠叠的白色痕迹。
唯一的变化是,窗台上那三只标志性的咖啡杯少了一只,只剩下两只,其中一只边缘有缺口,另一只里面残留着已经干涸的黑色咖啡渍。
克劳德走到办公桌后,没有坐下,只是站着,双手撑在桌面上,看着艾琳。他的目光在她身上移动,从她的脸,到她的肩膀,到她站立时微微偏向一侧、减轻腰部负担的姿势,最后落在她放在身侧、微微蜷曲的手上。
那目光不像是在看一个曾经的学生,一个他欣赏的年轻学者。更像是在看一件严重损坏、但被送回来的精密仪器,评估着损伤的程度,计算着修复的可能性和成本。
艾琳承受着这种审视。她没有移开目光,也没有试图解释或掩饰什么。她知道克劳德教授能看到一切:她眼中的荒原,她身体的紧绷,她灵魂上那些无法掩盖的裂痕。
“坐,”克劳德最终说,指了指房间里唯一一张没有被书堆占据的椅子——那把椅子本身也堆了几本厚重的册子,他走过去,把册子搬到地上,腾出空间。
艾琳小心地坐下,动作缓慢,避免突然的疼痛。克劳德注意到了她的谨慎,眼神变得更加深沉。
“受伤了?”他问,声音平静。
“腰侧,”艾琳简短地回答,“已经处理过了。”
克劳德点了点头,没有追问细节。他走回办公桌后,终于坐下了。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沉默在办公室里蔓延。但这不是尴尬的沉默,而是一种沉重的、充满未言之物的沉默,像两座冰山在水面下相撞,表面上却只有细微的涟漪。
窗外的庭院里,索菲的身影隐约可见。她站在一棵栗子树下,仰头看着树叶,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一个与这个混乱、压抑的办公室完全不同的、宁静的画面。
“你看起来……”克劳德开口,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还活着。”
“是的,”艾琳说,声音同样平静,“我还活着。”
又是一阵沉默。克劳德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这个动作他做了无数次,但眼镜从未真正干净过。重新戴上后,他透过镜片看着艾琳,眼神变得更加锐利。
“你的研究,”他问,声音很轻,几乎像是试探,“还在继续吗?在……那边?”
他指的是战场。但艾琳知道,他真正想问的是:那个曾经让你痴迷的、关于优化以太频率、延长术师施法距离、减少伤亡的研究,你还相信它吗?在经历了你所经历的一切之后,你还相信理性和科学能够改变什么吗?
艾琳想起了她的研究。那些写满公式的笔记本,那些精心绘制的装置草图,那些她曾经深信不疑的理论。然后她想起了战壕,想起了在机枪火力下成片倒下的士兵,想起了那些因为军方高层僵化的“进攻意志”而被否决的、可能拯救生命的技术改进。
她想起了她自己开发的、危险的“混沌之触”,还有那个在绝望中找到的、用于防御的“127赫兹”频率。前者是毁灭的力量,后者是脆弱的屏障。两者都与她最初那个理性的、改良主义的研究相去甚远。
“没有,”她最终回答,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没有继续。没有意义。”
克劳德看着她,看了很久。然后,他缓缓点了点头,仿佛这个答案既在意料之中,又让他感到一种深沉的悲哀。
“是啊,”他低声说,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没有意义。”
他转动椅子,看向窗外。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索邦庭院的一部分,那些古老的建筑,那些金黄的树木,还有树下索菲等待的身影。
“皮埃尔,”克劳德突然说,声音依然很轻,“你还记得皮埃尔吗?你那个同学,工程系的,总是有很多疯狂点子的那个。”
艾琳的记忆中浮现出一个画面:一个热情洋溢的年轻男子,手里挥舞着某个发明的草图,眼睛发亮地讲述着它将如何改变战争、如何快速赢得胜利。那是1914年春天,战争还没有真正开始,所有人都还在想象它会是什么样子——一场快速的、光荣的、技术进步带来的辉煌胜利。
“记得,”艾琳说,“他很早就参军了。”
克劳德点了点头,没有转身。“他回来了。两个月前。”
艾琳等待着他继续说下去。
“瞎了,”克劳德说,一个字一个字,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双眼。在伊普尔。他们把他送到巴黎的医院。治疗,康复,学习用拐杖走路,学习在黑暗中生活。”
他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但艾琳能感觉到那种刻意压抑的情绪,像水坝后的洪水。
“一周前,”克劳德继续说,目光依然看着窗外,“他在医院里,用床单撕成条,把自己吊死在卫生间的管道上。没有遗书。什么都没有。”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窗外的风声隐约可闻,还有远处街上的车马声。
艾琳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不是震惊——在前线,死亡太常见了,自杀也不罕见。
而是一种更深层的寒冷:皮埃尔,那个曾经如此坚信技术、如此热情洋溢、如此渴望用发明改变世界的人,最终在黑暗中用最原始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还有阿尔芒,”克劳德继续说,仿佛一旦开始,就无法停止,“你知道他吗?玛德琳·德·蒙特那个圈子里的,术师世家出身,总是夸耀自己的血统和天赋。”
艾琳点了点头。她记得那个傲慢的年轻人,在术师沙龙里高谈阔论,看不起她这样靠奖学金上学的平民学生。
“他做了逃兵,”克劳德说,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丝讽刺,但那种讽刺是苦涩的,像胆汁,“在阿图瓦。崩溃了,丢下自己的术师小组,一个人往后跑。被抓回来了。军事法庭,判决已经下来了:枪决。下周执行。”
他停顿了一下,终于转过身,看向艾琳。他的眼睛在镜片后显得异常疲惫。
“这就是你的同学们,洛朗,”他说,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像石头一样沉重,“死的死,瞎的瞎,崩溃的崩溃,等待枪决的等待枪决。而你……你还活着,还能走到这里,还能坐在我面前。你知道吗?有时候我在想,到底是死了更残酷,还是活着回来、变成你这样更残酷。”
这不是一个问题,不需要回答。这是一个陈述,一个观察,一个老人对这场战争制造出的各种悲剧形式的冷静评估。
艾琳没有说话。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愤怒?悲伤?所有这些情绪她都感受过,但此刻它们都凝固了,变成一块坚硬的、堵在胸腔里的东西。
克劳德看着她,看了很久。然后,他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他拉开办公桌最下面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小小的铁盒。铁盒很旧了,表面有模糊的印花,边角已经磨损得露出底层的金属。
他打开铁盒。里面不是文件,不是贵重物品,而是一小罐药膏——和她一直在用的希腊药膏很像,但罐子更小,颜色更深,标签上的文字是手写的希腊文,字迹已经模糊。
“拿着,”克劳德说,把铁盒推向桌子另一边,“纯度更高,效果更好。我托人从雅典弄来的,就剩下这一点了。”
艾琳看着那个铁盒,没有动。
“用得上就用,”克劳德继续说,声音变得有些生硬,像是在掩饰什么,“用不上……就当是个老糊涂的纪念品。纪念那个曾经在这里、跟我争论以太非均质介质理论的、固执又天才的女学生。”
艾琳感到喉咙发紧。她看着那罐药膏,看着克劳德教授疲惫的脸,看着这个堆满书籍和纸张、却已经失去了灵魂的办公室。
她想起了很多事:教授在深夜实验室里陪她做实验,眼镜滑到鼻尖也不管;教授如何修改数据,帮她申请缓征,试图保护她;教授在她研究“混沌之触”差点失控后,严厉地警告她远离危险,却又在她需要时提供庇护。
而现在,他坐在这里,给了她一罐药膏。不是关于研究的建议,不是关于未来的指引,只是一罐药膏。因为在这种时候,在这种世界里,能治疗身体伤口的药膏,已经是能给出的最实际、最有用的东西了。
但艾琳摇了摇头。
“不,”她说,声音很轻但坚定,“我不能要。”
克劳德皱起眉头。“为什么?你需要它。”
“你已经帮了我太多了。”艾琳说,“而且,我没办法回报你。”
克劳德看着她,眼神复杂。他似乎在思考,在权衡,在理解她拒绝背后的所有含义。
最终,他没有坚持。他只是叹了口气,把铁盒收回抽屉里,动作缓慢,像完成一个仪式。
“你还是那么固执,”他说,声音里有一丝几乎听不出的、苦涩的温情,“也好。固执的人……活得久一点。”
他站起身,表示会面结束了。没有告别的话,没有“保重”,没有“希望再见到你”。他们都明白,这次见面可能是最后一次。战争还在继续,艾琳的假期只剩下三天,她很快就要返回前线。而前线,对任何人来说,都可能成为终点。
艾琳也站起来,动作依然缓慢。她看向教授,想说什么,但所有的话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教授,”她最终说,声音很轻,“谢谢您。为了……一切。”
克劳德点了点头,没有看她,而是看向窗外。“走吧,洛朗。你的朋友在等你。”
艾琳转身,走向门口。她的手握住门把时,回头看了一眼。
克劳德教授站在窗前,背对着她,佝偻的背影在午后的光线中显得异常孤独和脆弱。窗外,索邦的庭院依旧美丽,金黄的叶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但在这个房间里,在这个曾经充满智慧和希望的地方,如今只剩下疲惫、失去和裂缝。
那个曾经启迪她的世界,那个她曾经相信可以通过知识改变的世界,如今和她一样,布满裂缝,在战争的巨压下苟延残喘。
她轻轻带上门,把那个画面关在了身后。
走下楼梯时,艾琳感到腰间的疼痛变得更加明显。也许是因为久坐,也许是因为情绪的消耗,也许两者都有。她扶着栏杆,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呼吸有些急促。
索菲在庭院里等她,看到她出来,立刻迎了上来。她的目光在艾琳脸上扫过,敏锐地捕捉到了那抹更深沉的疲惫和某种难以言说的沉重。
“还好吗?”索菲轻声问,伸手扶住她的手臂。
艾琳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她只是让索菲搀扶着,慢慢走向学校大门。阳光依旧明媚,但对她来说,那光线似乎变得刺眼了,空气中那种清澈的凉意也让她感到不适。
她们默默地走回面包店。二十分钟的路程感觉比去时漫长得多。艾琳大部分时间都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避免与路人对视。她的思绪还停留在克劳德教授的办公室里,停留在皮埃尔和阿尔芒的故事里,停留在那罐被拒绝的药膏上。
回到面包店时,已是下午。店里没有客人——索菲今天依旧没有正式营业,只是在门口挂了个“休息”的牌子。阳光透过橱窗照进来,在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面包和咖啡的香气,如此平凡,如此宁静,与她刚刚离开的那个世界形成尖锐的对比。
索菲扶艾琳在厨房的餐桌旁坐下,为她倒了一杯温水。艾琳小口喝着,目光空洞地看着桌面上的木纹。
“你想休息一下吗?”索菲问,“上楼躺一会儿?”
艾琳摇了摇头。“我想……就在这里坐一会儿。”
索菲点点头,没有坚持。她在艾琳对面坐下,拿起没做完的编织活儿,但手指没有动,只是握着织针和毛线,静静地陪着。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厨房里很安静,只有壁炉里木柴偶尔爆裂的噼啪声,还有远处街上隐约的城市声响。
然后,前门的铜铃响了。
很轻,只响了一声,像是有人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又迅速关上。然后是脚步声——很轻,但很熟悉。
艾琳抬起头,看到克劳德教授站在厨房门口。
他看起来比在办公室时更加苍老、更加疲惫。外套没有扣好,露出里面皱巴巴的衬衫,眼镜歪戴着,头发被风吹得更乱了。他手里拿着那个小铁盒。
索菲立刻站起来,有些惊讶。“教授?您怎么……”
克劳德没有看艾琳,而是径直走向索菲,把铁盒塞到她手里。动作有些粗鲁,像是急于摆脱什么烫手的东西。
“给她,”他简短地说,声音沙哑,“等她需要的时候。”
索菲看着手里的铁盒,又看看克劳德,眼神困惑。“教授,艾琳她……”
“我知道她拒绝了,”克劳德打断她,语气里有一丝罕见的急躁,“我听到了。但她会需要的。在前线,或者……任何时候。你留着。在她需要的时候,给她。”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终于转向艾琳。那目光很复杂:疲惫,担忧,无奈,还有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属于长辈的温情。
“你太固执了,洛朗,”他说,声音低了下来,“但固执救不了你的命。药膏可以。至少……可以让你活久一点,让伤口愈合得好一点。”
艾琳想说什么,但克劳德抬手制止了她。
“别说话,”他说,声音突然变得疲惫至极,“我不想听你的道理,不想听你的坚持。我只想……做一点我能做的事。一点微小、无用、但也许能帮上一点忙的事。”
他看着艾琳,看了很久。然后,他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他抬起手,似乎想拍拍艾琳的肩膀,或者摸摸她的头,就像以前她做出一个精彩论证时他常做的那样。
但手抬到半空,停住了,仿佛意识到眼前的这个人已经不再是那个年轻的学生,而是一个从战场归来的、伤痕累累的士兵。那个亲密的、属于师生之间的动作,已经不再合适了。
他的手最终落回了身侧。
“活着回来,洛朗,”他最终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下次。”
然后,他转身,没有告别,没有再看任何人,径直走出了厨房。前门的铜铃又响了一声,很轻,然后是他离去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消失在街上的喧嚣中。
索菲还站在原地,手里握着那个小小的铁盒。她看向艾琳,眼神里充满了疑问和担忧。
艾琳看着厨房门口,那里已经空了,只有阳光在地板上投下的光斑。她感到一种奇怪的情绪在胸腔里翻涌:不是悲伤,不是愤怒,不是感激,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几乎令她窒息的无力感。
克劳德教授,那个曾经启迪她、挑战她、保护她的人,现在能给她的,只有一罐药膏。而他能对她的全部期望,只有一句“活着回来”。
在这个被战争扭曲的世界里,这已经是能给出的最珍贵的东西,和最奢侈的愿望了。
索菲走到桌边,把铁盒放在艾琳面前。铁盒很轻,但在木桌上发出轻微的“嗒”声。
艾琳看着它,看了很久。然后,她伸出手,不是去拿铁盒,而是轻轻推开了它。
“你留着吧,”她对索菲说,声音很平静,“就像他说的。等我需要的时候。”
这是一个微小的让步,也是一个承认:她接受了这份馈赠,接受了这份无言的关怀,接受了这个残酷的事实——在现在的世界里,一罐能治疗身体伤口的药膏,已经是连接过去与现在、师生与幸存者之间,最坚实也最脆弱的桥梁了。
索菲看着那个被推开的铁盒,又看看艾琳。最终,她点了点头,拿起铁盒,走向柜子,把它放在最上面的、艾琳够不到的架子上。一个安全的地方,等待需要的时候。
艾琳继续坐在餐桌旁,看着窗外的天色逐渐变暗。巴黎的黄昏来临了,天空从明亮的蓝色渐变成柔和的橙粉,再沉入深紫。
在厨房温暖的光线下,在面包的香气中,在索菲安静的陪伴里,她感到腰间的疼痛依然存在,记忆的重量依然沉重,未来的阴影依然笼罩。
但此刻,在这个短暂的间隙里,她只是坐着,呼吸着,存在着。
距离返回前线,还有三天。
而那个曾经属于她的世界——那个充满公式、梦想和无限可能的世界——已经永远地留在了身后,像一幅错位的拼图,再也无法拼回原来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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