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水留在皮肤上的温暖感,在她踏出浴室的那一刻就开始迅速消散。
艾琳站在浴室门口,手里攥着换下的衣物和毛巾。蒸汽在她身后缭绕,镜子上的水雾正缓缓滑落。她深吸一口气——肺叶里充满的是巴黎早晨微凉的空气,混合着楼下飘上来的、越来越浓郁的烤面包香气。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干净的棉布裙子,柔软的衬衫。布料摩擦皮肤的感觉如此陌生,几乎让她感到不适。在前线,衣物要么粗糙僵硬,要么沾满泥水湿冷沉重。这种干净、柔软、干燥的触感,她已经快忘了。
她把换下的脏衣服塞进待洗的篮子,动作有些急躁——仿佛想尽快处理掉那些战场的证据。然后她转身,用毛巾慢慢擦干头发。镜子里的人影模糊不清,水雾扭曲了她的轮廓。
擦干头发后,她把毛巾挂在架子上,走出浴室。
二楼的走廊很安静。阳光从楼梯间的小窗户斜射进来,在木地板上投下一块明亮的光斑。光斑里有灰尘在缓慢舞动——这是和平时期的灰尘,不是战场那种混合了火药残渣的尘土。
她站在楼梯口,听着楼下的声音。
索菲正在和一位顾客说话,声音温和而清晰。然后是硬币落在柜台上的清脆响声,包装纸的沙沙声,门铃叮当一响——顾客离开了。
面包店里暂时安静下来。
艾琳开始下楼。她的脚步很轻,手掌扶着楼梯扶手。木质的扶手光滑温润,和战场上那些粗糙的壕壁、冰冷的枪管完全不同。
走到楼梯转角时,她停顿了一下。
从这个角度,她能看到面包店的一部分:柜台的侧面,玻璃展示柜的一角,还有索菲的背影——她正弯腰从烤箱里取出新一批面包,动作熟练流畅。
艾琳盯着那个背影看了几秒,然后继续往下走。
当她完全走下楼梯,站在工作间门口时,索菲刚好把烤盘放在冷却架上。她直起身,转过身来,看到艾琳,眼睛亮了一下。
“洗好了?”索菲问,一边用围裙擦了擦手。
艾琳点了点头。她的目光扫过工作间:一切都和她记忆中一样。发酵箱在角落嗡嗡作响,工作台上散落着面粉,各种模具整齐地挂在墙上,巨大的搅拌碗清洗干净倒扣在架子上。
“感觉好些了吗?”索菲走近几步,仔细端详着她的脸。
“嗯。”艾琳说,声音有些干涩,“热水……很好。”
索菲微笑了,那笑容里有种小心翼翼的温柔。“那就好。”
短暂的沉默。面包店里只有挂钟的滴答声,还有外面街道模糊的嘈杂。
艾琳的目光落在索菲身后的工作台上。那里有几个刚清洗过的搅拌碗和模具,还湿漉漉的。旁边的抹布搭在台子边缘。
“我来帮你收拾。”她说,几乎是脱口而出。
在前线,你不能闲着。闲着就意味着有时间思考,有时间感受,有时间被记忆淹没。所以你要找事情做——检查装备,挖战壕,写信,什么都行。只要让手和脑子都忙碌起来。
更何况,这是索菲的面包店。这是她的家。她曾经在这里工作过,帮忙过,这里曾经是她生活的一部分。重新开始帮忙,或许能让她重新找到那种归属感。
索菲似乎想说什么,但艾琳已经绕过她,走向工作台。
她拿起那块抹布——干净的白棉布,柔软吸水。她把它浸入旁边水桶的清水里,拧干,然后开始擦拭工作台面。
第一个动作就感觉不对。
她的手——那双曾经能在实验室里操作精密以太仪器的巧手,那双在战场上握过枪、握过工兵铲、握过刺刀的手——现在握住一块抹布,却显得如此笨拙。
力度太大了。她擦拭的动作过于用力,几乎是在推挤而不是擦拭。抹布在湿润的台面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水渍被推得到处都是,而不是被擦干。
她停下来,调整了一下。
这次力度太小了。抹布只是轻飘飘地拂过台面,留下湿漉漉的痕迹,灰尘和面粉的残渣没有被带走。
她皱起眉头。
这不可能。擦桌子是最简单的事。她以前做过的,每天早晨索菲烤面包时,她都会帮忙收拾工作台。她知道该怎么用力,怎么移动,怎么让抹布有效地清洁表面。
她再次尝试。集中注意力,回忆以前的动作:手腕要放松,手臂带动,力度均匀……
但她的身体不听使唤。
肌肉记忆似乎被覆盖了。那双习惯了紧握、猛击、刺戳的手,已经忘记了如何轻柔、如何精细地动作。她的手指僵硬,手腕紧绷,整个手臂的动作都带着战场上那种随时准备发力的紧张感。
她擦了几下,台面上的水渍反而更乱了。一些水珠溅到了旁边的面粉袋上,留下深色的斑点。
“该死。”她低声咒骂,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意外的急躁。
在前线,这种程度的失误可能会暴露位置,可能会害死战友。在那里,每个动作都要精确,都要有目的。擦桌子算什么?这应该是最简单的事。
索菲静静地站在不远处看着。她没有说话,没有上前接手,只是看着。
艾琳咬紧牙关,又试了一次。
这次她强迫自己放松。深呼吸,就像在战场上等待射击时机时那样——吸气,屏住,放松肩膀……
但当她开始擦拭时,那股熟悉的、战场培养出的力量又回来了。抹布划过台面,带动了台上一个木制模具。模具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艾琳僵住了。
她盯着地上的模具,几秒钟后才弯腰捡起来。模具没事,但这一连串的笨拙让她感到一阵燥热涌上脸颊。那是羞耻感——一种她很久没有感受过的情绪。在战场上,你要么活下来,要么死,要么受伤,没有“笨拙”这种选项。活下来就是胜利,不管用什么方式。
但现在,在这个安全的面包店里,面对最简单的家务,她失败了。
她把模具放回台上,动作有些粗暴。
然后她注意到,面包店里的香气开始让她不适。
不是那种轻微的不适,而是一种逐渐增强的、生理性的反感。烤面包的麦香,咖啡的醇厚,还有索菲身上那种淡淡的肥皂味——这些曾经代表“家”和“温暖”的气味,此刻混合在一起,变得过于浓郁,过于甜美,几乎令人窒息。
她的胃部开始收紧。
这香气太……安全了。太正常了。和她记忆中战场的空气形成了尖锐的对比——那里的空气是混杂的:潮湿泥土的腥味,未爆炸弹药的刺鼻化学味,腐烂木材的霉味,还有……还有那些说不出的气味。尸体的气味。不是新鲜的死亡,而是那种在无人区里放置了几天、被雨水浸泡又被太阳暴晒后的复杂气味。血腥味混合着腐烂的甜腻,还有一种类似于铁锈的金属气息。
那些气味已经渗入了她的嗅觉记忆。而现在,面包店这种纯粹、温暖、无害的香气,反而像是一种冒犯。像是一个谎言,一个假装那些战场气味不存在的谎言。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了一些。
不,她不能这样。这是索菲的面包店,这是家。她必须适应,必须重新学会这里的一切。
她强迫自己继续。放下抹布,她转向那些需要收拾的餐具——几个搅拌碗,一些量杯,几把木勺。她准备把它们擦干,放回架子上。
拿起第一个搅拌碗时,她的手又出了问题。
碗是陶瓷的,表面还带着水珠。她需要用干毛巾把它里外擦干。但当她一手握住碗,一手用毛巾擦拭内部时,她的手在抖。
不是明显的颤抖,而是一种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震颤。就像长时间握枪后,手指和手腕肌肉的持续紧张导致的震颤。
这震颤让她无法均匀地擦拭。毛巾在碗内壁上跳动着,留下不均匀的水痕。
更糟的是,她握碗的那只手,用力过大了。
手指紧紧扣住碗的边缘,指关节发白。那是握枪托的力道,是握工兵铲的力道,不是握一个陶瓷碗应有的力道。她甚至能感觉到,如果再用力一点,碗可能会在她手中碎裂。
她迅速放松手指,但动作太突然,碗差点滑落。她急忙用另一只手接住,两个手腕撞在一起,发出轻微的闷响。
“小心。”索菲终于开口了,声音很轻。
艾琳没有抬头。她咬紧下唇,继续和那个碗搏斗。
终于,碗擦干了。她把它放到架子上,动作僵硬得像是在放置一枚未爆炸的手榴弹。
下一个是量杯。玻璃的,更脆弱。
她拿起它时,手指的颤抖更明显了。量杯在她手中微微晃动,反射着工作间的灯光。她盯着杯壁上自己扭曲的倒影——一张紧绷的脸,眼神里有一种她不想承认的恐慌。
深呼吸,她对自己说。深呼吸。
但当她开始擦拭时,那股反胃感又涌了上来。
这次不只是因为香气。还因为触感——玻璃的光滑,陶瓷的温润,这些过于“文明”的触感,和她手上那些老茧、那些细小的伤疤形成了讽刺的对比。她的手是为粗糙的枪托、冰冷的钢铁、潮湿的木头而生的,不是为了这些精致的厨房器皿。
量杯终于擦好了。她把它放回架子时,手一滑——
杯子从指尖滑落。
时间仿佛慢了下来。艾琳眼睁睁看着量杯在空中翻转,杯壁反射的光斑在天花板上跳动。她伸手去接,动作快得惊人——那是战场上培养出的反应速度——但方向错了。
她的手不是去托住杯子,而是做了一个猛烈的抓握动作,就像要抓住掉落的弹药,或者抓住一个滑倒的战友。
结果,她的手背击中了杯子。
玻璃撞击在她的指关节上,然后改变方向,撞向工作台的边缘。
碎裂声清脆而刺耳。
量杯在工作台边缘裂成几块大的碎片,然后掉在地上,碎成更多小块。玻璃碴散落一地,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艾琳僵在原地,手还悬在半空。
她盯着那些碎片,盯着自己手背上被玻璃划出的一道细细的红痕。伤痕很浅,几乎没流血,但刺痛感很清晰。
这刺痛感唤醒了一些东西。
不是关于这个量杯的记忆,而是其他碎片——记忆的碎片。
她突然想起,在讷夫圣瓦斯特村的那栋石屋里,一枚德军的手榴弹从窗户扔进来。它撞在石墙上,弹跳着落在地上,金属外壳在昏暗的光线里反射着微光。时间放慢了,每个人都像现在这样僵住,然后——
“卧倒!”
有人喊道。她扑倒在地,玻璃窗在她头顶炸开,碎片像雨一样落下。不是厨房量杯这种干净的玻璃,而是沾满灰尘、油污和血迹的窗玻璃。碎片划过她的脸颊,留下一道灼热的疼痛……
“艾琳?”
索菲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
她眨了眨眼。面包店的工作间,阳光,面粉的尘埃在光柱中舞动,还有地上那些无辜的玻璃碎片。
“对不起。”艾琳说,声音干涩,“我……我不是故意的。”
她蹲下身,开始捡拾碎片。动作又快又猛,手指直接伸向那些锋利的边缘。
“别用手!”索菲的声音提高了,“用扫帚,我去拿——”
但艾琳已经捡起了几块较大的碎片。她的手指稳得出奇——这是战场上学会的技能:处理危险物品时要快、要准、不能犹豫。玻璃边缘划破了她的指尖,渗出血珠,但她毫不在意。在前线,这种小伤不值一提。
她很快把大块的碎片捡起来,放在工作台上。然后她起身,去找扫帚。
扫帚靠在墙角。她走过去,握住扫帚柄——这个动作熟悉多了。扫帚柄的粗细和她的步枪枪托差不多。她握紧它,开始清扫地上的玻璃碴。
这次,动作协调多了。
扫帚在她手中灵活地移动,把碎片聚拢成一堆。手腕的摆动,力度的控制,方向的把握——这些都和清扫战壕里的泥土碎石没有本质区别。甚至可以说,她现在清扫的动作,比她擦桌子、擦碗的动作要熟练自然得多。
她很快把地面清理干净,把玻璃碴扫进簸箕,倒进垃圾桶。
做完这一切,她转过身,看到索菲正静静地看着她。索菲的表情很复杂——有关切,有理解,还有一种深沉的悲伤。
“你的手。”索菲说,指了指艾琳的手指。
艾琳低头看了看。右手食指和中指被划破了,血珠正慢慢渗出。左手手背上也有一道红痕。
“没事。”她说,随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小伤。”
索菲没有坚持。她只是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小药箱——那是艾琳以前受伤时,索菲总是会用到的药箱。里面有一些简单的消毒用品和纱布。
但艾琳摇了摇头。“不用,真的。”
她走到洗手池边,打开水龙头,让冷水冲过手指。刺痛感很轻微,几乎让她感到安慰——这是一种熟悉的疼痛,一种可以理解、可以承受的疼痛。
冲完后,她甩了甩手,水珠飞溅。然后她转向索菲,试图挤出一个笑容。
“看来我有点生疏了。”她说,语气刻意轻松。
索菲没有笑。她只是走上前,在艾琳面前停下。然后她伸出手,不是去拉艾琳受伤的手,而是轻轻地、试探性地覆在艾琳的手背上——那只刚才握着抹布时颤抖的手。
艾琳的手本能地绷紧了。那是条件反射——任何突然的接触都会触发警戒。
但索菲的手很温暖,很柔软。她没有用力,只是轻轻贴着。
“放松。”索菲轻声说。
艾琳试图放松,但肌肉不听使唤。她的手依然紧绷,手指微微弯曲,仿佛随时准备握成拳头。
索菲没有放弃。她慢慢移动自己的手,带动艾琳的手,做了一个简单的动作——就像在教一个孩子如何擦拭桌面。轻柔的弧形移动,力度均匀,节奏舒缓。
艾琳的手跟着移动,但动作僵硬得像机械。她能感觉到索菲手掌的温度,能感觉到那种温柔的引导,但她的身体拒绝接受这种引导。每一块肌肉都在抵抗,每一根神经都在尖叫着警告:保持警惕,保持控制,保持力量。
索菲带着她做了几个来回,然后停了下来。
她看着艾琳的眼睛,那双曾经充满好奇和智慧,如今却深藏着疲惫和创伤的眼睛。
“没关系。”索菲轻声说,声音里有一种艾琳从未听过的温柔,“去坐着吧,看看就好。”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什么。
艾琳感到一股热流涌上眼眶。她迅速低下头,不让索菲看到。
去坐着吧,看看就好。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不需要帮忙,意味着她帮不上忙,意味着她在这个曾经属于她的地方,已经变成了一个客人,一个旁观者。
但同时也意味着:你不需要强迫自己。你不需要证明什么。你可以只是存在,只是看着,只是……休息。
这是赦免,也是承认——承认有些东西已经改变了,也许永远改变了。
艾琳缓缓抽回手。索菲的手顺势松开,没有挽留。
“好。”艾琳说,声音有些哽咽,但她控制住了。
她转身,走出工作间,走进面包店的前厅。那里有几张小桌子,是给顾客喝咖啡用的。她选了一张靠墙的桌子,拉开椅子坐下。
从这个位置,她可以看到整个面包店:柜台,展示柜,门口的风铃,还有工作间门口索菲忙碌的身影。
她看着索菲。
索菲已经回到工作中。她清理了工作台上艾琳留下的杂乱水渍,重新开始准备下一批面团。她的动作一如既往的流畅、优雅,仿佛舞蹈。揉面时身体的摆动,撒面粉时手腕的轻转,切割面团时刀锋精准的落下——每一个动作都经过千百次的重复,已经成为身体本能的一部分。
艾琳曾经也能这样。不是做面包,而是在实验室里。操作以太共鸣器时,她的手指能做出精细到微米的调整;绘制频率图谱时,她的手腕能保持数小时的稳定;调试机械装置时,她的整个身体都能进入一种专注而流动的状态。
但现在,那些技能还在吗?那双曾经能完成最精密操作的手,现在连擦桌子都做不好。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手掌上有老茧,主要集中在虎口和指根——那是长期握枪磨出来的。手指关节有些粗大,皮肤粗糙,有几处伤疤:一道是在阿登森林被树枝划破的,一道是在马恩河被铁丝网刮伤的,还有几道细小的疤痕,她自己都记不清是怎么来的了。
指甲修剪得很短,边缘不整齐——是用牙齿咬的,或者用刺刀随便削的。
这双手,已经是一双士兵的手了。
她握了握拳,又松开。肌肉和肌腱在皮肤下移动,她能感觉到力量——那种用于杀戮和生存的力量。但这双手已经忘记了如何温柔,如何细致,如何做那些“正常”生活里的事。
她又抬头看索菲。
索菲正把一个面团放进发酵篮,动作轻柔得像在放置一个婴儿。她的手指拂过面团表面,调整形状,然后盖上布。整个过程中,她的表情专注而平静。
艾琳记得那种专注。在她自己的研究里,她也曾有过那样的时刻——整个世界缩小到眼前的仪器,时间失去意义,只有问题和解决方案在脑海中流动。
但现在,那种专注似乎遥不可及。她的注意力像受惊的鸟,无法在任何安全的事物上停留太久。它总是要飞回战场,回到那些需要警惕、需要快速反应、需要生死决断的时刻。
一个顾客推门进来,门铃叮当作响。
艾琳的身体瞬间绷紧。她的手本能地移向腰部——那里曾经挂着手枪和刺刀,现在只有裙子的布料。她的眼睛迅速扫视来者:一个中年妇女,提着菜篮,衣着普通,表情平和。
没有威胁。
她强迫自己放松,但心跳依然很快。那种肾上腺素飙升的感觉,那种准备战斗或逃跑的生理反应,已经成了她对任何突发声响的条件反射。
索菲接待了顾客。温和的对话,包装面包,收钱找零。一切都正常得令人心痛。
顾客离开后,面包店又安静下来。
艾琳继续坐着,看着。她的双手放在大腿上,手指无意识地互相摩擦——那是检查手指灵活性的习惯动作,也是缓解紧张的方式。
时间慢慢流逝。
她看着索菲工作,看着面包店的光影变化,听着外面的城市声音。她试图让自己沉浸在这种平凡的日常中,试图找回那种“在家”的感觉。
但她的身体一直在反抗。
每当有稍大的声响——马车经过的轰隆声,远处传来的汽笛声,甚至只是门被风吹动的吱呀声——她都会瞬间警觉。肌肉绷紧,呼吸变浅,感官高度集中,分析着声音的来源、距离、可能的威胁。
每当有人经过窗户,投下晃动的影子,她的目光就会迅速追踪过去,评估,然后才能告诉自己:只是行人,没有危险。
就连面包店里那些熟悉的气味,也在持续地让她不适。不是强烈的恶心,而是一种低度的、持续的反感,像背景噪音一样存在于她的感知边缘。
她开始理解发生了什么。
她的身体——不仅仅是双手,而是整个身体系统——已经被重新编程了。为了在战场上生存,它学会了新的规则:始终保持警惕,对任何潜在威胁做出快速反应,优先处理危险信号,忽略那些无关生存的感官信息。
而现在,当她回到这个没有即时威胁的环境时,这套系统失灵了。它找不到敌人,于是把一切都视为潜在威胁:声音,影子,甚至过于浓郁的香气。它要求她保持战斗状态,但这里没有战斗需要打。
而她的双手,作为这套系统中最常使用的工具,已经被训练成武器。它们知道如何握紧,如何击打,如何刺戳,如何扣动扳机。但它们忘记了如何轻柔,如何细致,如何做那些不涉及生死的事。
这不仅仅是“生疏”。这是一种更深层的、生理性的改变。
艾琳坐在那里,看着自己那双失灵的手,感到一种冰冷的领悟:战争不仅带走了她爱的人,不仅在她身上留下了伤疤,还重塑了她的身体本身。它把她改造成了一个为战斗而生的机器,而现在这个机器被放错了地方,在一个不需要战斗的世界里格格不入。
索菲从工作间出来,端着一杯热咖啡和一小块刚烤好的面包。她把它们放在艾琳面前的桌上。
“吃一点。”她说,声音很轻。
艾琳看着咖啡杯——洁白的陶瓷,边缘有一圈金色的装饰。面包还冒着热气,表皮金黄酥脆,散发出令人心安的麦香。
她应该感到饥饿。在前线,食物总是短缺,质量也差。热咖啡和新烤的面包应该是天堂般的享受。
但她没有食欲。她的胃依然紧绷,那股反胃感还在。
不过,她拿起了面包。手指触碰到温热酥脆的表皮时,那种触感很陌生。她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
味道……很复杂。
面包本身是完美的——索菲的手艺一如既往。外皮酥脆,内部柔软有弹性,麦香浓郁,还有一丝淡淡的盐味。
但艾琳品尝到的不仅仅是这些。
她的味蕾似乎也变了。它们对味道的反应变得迟钝,或者说是扭曲。这美味的面包让她想起的是战壕里那些硬得像石头、经常发霉的军用面包。咖啡的香气让她想起的是前线那种用劣质咖啡粉煮出来的、苦涩浑浊的液体。
更糟的是,当她咀嚼时,她突然想起在阿图瓦前线,他们曾经从一具德军士兵的尸体旁找到过一袋饼干。饼干已经受潮变软,但他们还是分了吃了。那时候,没有人谈论味道,只要能吃,能提供热量,就够了。
现在,坐在这安全的面包店里,吃着新鲜美味的面包,她的大脑却顽固地把这体验和那些战场的记忆联系起来。
她强迫自己咽下那一口面包,然后喝了口咖啡。
咖啡烫到了她的舌头。她本能地缩了一下,但没有表现出来。在前线,你学会了忍受不适——寒冷,潮湿,疼痛,饥饿。一点点烫伤算什么?
她慢慢吃着,一小口一小口。不是为了享受,而是为了完成任务——吃下食物,补充能量,就像在战场上那样。
索菲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没有吃东西,只是看着她。
“味道还好吗?”索菲问,声音小心翼翼。
“很好。”艾琳说,这是真话,但也是谎言。面包本身很好,但她的体验不好。
沉默再次降临。只有艾琳咀嚼的声音,还有挂钟的滴答声。
“你的手……”索菲终于说,目光落在艾琳放在桌上的手上,“它们……疼吗?我是说,除了刚才划伤的。”
艾琳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它们平放在桌面上,手指微微弯曲。不握着东西的时候,它们看起来还算正常,只是粗糙了些,伤痕多了些。
“不疼。”她说,“只是……不太听使唤。”
她尝试解释,但不知道怎么说。怎么描述那种感觉?怎么告诉索菲,这双手已经忘记了如何做最简单的事,因为它们被训练成了武器?
“我能想象。”索菲轻声说,出乎艾琳的意料,“不是完全想象,但……我能感觉到,有些事情不一样了。”
艾琳抬起头,看着索菲的眼睛。那双温暖的棕色眼睛里,没有评判,没有失望,只有深沉的、几乎令人心碎的理解。
“我只是想帮忙。”艾琳说,声音突然变得很小,像孩子的坦白,“我想……做点有用的事。在这里。”
索菲伸出手,这次没有去碰艾琳的手,只是把手掌向上放在桌上,一个邀请的姿势。
“你坐在这里,就是有用的。”索菲说,“你在这里,看着我工作,吃我做的面包,这就够了。”
“但这不够。”艾琳的声音里突然涌起一股急躁,那股战场上的急躁,“我不能只是坐着看着。我需要……需要做点什么。不然我会——”
她会怎样?
她会开始思考。会开始回忆。会开始感受到所有那些她一直在压抑的东西。
索菲似乎明白了。她点了点头。
“那就做点你能做的。”她说,“不是擦桌子,不是洗碗。做点……适合你现在的手的事。”
适合士兵的手的事。
艾琳环顾面包店。有什么是适合士兵的手做的?
她的目光落在角落里一堆刚送来的面粉袋上。袋子很重,需要搬动整理。
她站起来,走向那些面粉袋。
索菲没有阻止。
艾琳弯下腰,双手抓住一个面粉袋的边缘。布料粗糙厚实,重量很沉——大约二十五公斤。她深吸一口气,腰腹发力,把袋子提起来。
这个动作很熟悉。和在战场上搬运弹药箱、沙袋、伤员没有本质区别。她的身体知道怎么做:重心放低,用腿部力量,背部挺直。
她把面粉袋搬到工作间指定的位置,放下。动作稳定,没有颤抖,没有失误。
然后是第二袋,第三袋。
她一口气搬完了所有五袋面粉。完成后,她的呼吸有些急促,腰间的伤口隐隐作痛,但她的双手很稳。它们知道如何承受重量,如何抓握粗糙的表面,如何完成这种体力任务。
搬完后,她站在那里,看着整齐堆放在墙角的面粉袋,感到一种奇异的满足感。这是她今天做的第一件没有搞砸的事。
索菲走过来,递给她一杯水。
“谢谢。”艾琳接过水,一饮而尽。水流过喉咙的感觉很好。
“你可以做这些。”索菲说,“重活,粗活。那些不需要精细动作的。”
艾琳点了点头。她明白了。
不是她没用了,只是她的用处改变了。她的身体改变了,所以她能做的事也改变了。她不能再做那些需要精细控制的事,但她可以做需要力量、耐力的事。
这让她想起了前线。在那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角色。有的人枪法准,有的人挖战壕快,有的人擅长维修装备。没有全能的人,只有找到自己位置的人。
也许在这里也一样。她需要找到自己在这个新版本的生活中的位置。
“还有其他需要搬的东西吗?”她问。
索菲想了想。“木柴。在后院,需要搬一些到厨房的柴箱里。”
艾琳点了点头,走向后门。
后院很小,堆着一些木柴。她开始搬运,一次抱几根,来来回回。动作机械,重复,不需要思考。这正是她需要的——让身体忙碌,让大脑放空。
搬完木柴后,她又问还有什么需要做的。
索菲指了指天花板。“有个灯泡坏了,在储藏室。需要换一下。”
换灯泡。这应该需要一些精细操作,但也许她能行。
她拿来梯子,爬上去。灯泡是旧式的,需要拧下来。她伸出手,手指握住玻璃灯泡。
然后她停住了。
拧灯泡需要旋转动作,需要控制力度——不能太紧,否则拧不下来;不能太松,否则握不住。需要手指和手腕的协调。
她尝试着拧动。
手指用力过猛。灯泡在她手中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仿佛随时会碎裂。她迅速放松力道,但动作太突然,灯泡差点从手中滑落。
她稳住呼吸,再次尝试。
这次她成功了,虽然动作笨拙僵硬。旧灯泡被拧下来,新灯泡装上去。当她爬下梯子,索菲打开开关,灯光亮起时,她感到一阵小小的胜利。
虽然笨拙,虽然不优雅,但她做到了。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她找到了自己能做的事:搬东西,清扫后院,修理一个松动的门铰链,整理货架。
每完成一件事,她都能感到一丝微小的成就感。虽然这些事和她曾经能做的——那些精密的术师研究,那些复杂的机械调试——无法相比,但至少,她在贡献。她在帮忙。她不是完全无用的。
到了下午,面包店的高峰期过去了。顾客稀少,索菲开始做关店的准备。
艾琳帮忙打扫地面——用那把熟悉的扫帚,这个她能做好。然后她帮忙清点柜台里的零钱,把硬币按面值分类。数钱需要专注,但不需要精细的动作技能,她也能应付。
最后,当太阳开始西斜,面包店里只剩下她们两人时,索菲锁上了门,挂上了“打烊”的牌子。
她们站在渐渐昏暗的面包店里,面对面。
“今天……”索菲开口,又停顿了,“你今天做了很多。”
“只是一些粗活。”艾琳说,声音里有一丝自嘲。
“但都是需要做的事。”索菲走近一步,“而且你做到了。”
艾琳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一天下来,手上又添了几道新的细小划痕——修理门铰链时被金属边缘刮到的,搬木柴时被木刺扎到的。但这些伤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这双手今天做了一些有用的事。
虽然不是她曾经擅长的事,虽然不是那些优雅的、精细的事,但至少是有用的事。
“我的手……”她慢慢说,像是在对自己解释,“它们需要重新学习。学习如何……如何不在战场上工作。”
索菲点了点头。“那就慢慢学。一天一天来。”
艾琳抬起手,仔细端详。在昏暗的光线里,手上的老茧和伤疤看起来没那么明显了。它们只是一双手,一双经历过很多,还需要经历更多的手。
“我想,明天我可以试试揉面。”她说,声音里带着试探,“揉面需要力气,对吗?”
索菲微笑了,那是今天第一个真正轻松的微笑。“需要很多力气。而且,如果你把面团揉坏了,我们还可以用它来做别的。不会浪费。”
不会浪费。不会像战场上的错误那样,导致无法挽回的后果。
艾琳点了点头。“好。明天我试试。”
她们站在那里,在面包店温暖的昏暗中,第一次感到了某种脆弱的平衡。艾琳的身体还没有回家,她的双手还没有恢复正常,但至少,她们找到了一个起点。
一个从失灵开始,但也许能慢慢恢复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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