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在腊月十二那场惊心动魄的寿宴后,似乎更添了几分肃杀。麟德殿的血腥气虽已散去,但紧绷的气氛却如无形的冰层,冻结了整个宫廷。安王萧玮遥控弑君未遂之案,如同一块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的涟漪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力度,向着大昱朝的每一个角落扩散。
三司会审昼夜不息,刑部大牢人满为患。从两名被当场擒获的下毒太监入手,线索如蛛网般蔓延开来:宫中数名低阶宦官、御膳房两名帮厨、内务府一名采办相继落网;宫外,与安王府有旧的数家商铺被查封,掌柜伙计锒铛入狱;更令人心惊的是,康郡王世子、惠国公之子、平阳侯等数位曾被沈如晦贬黜出京的宗室子弟,也在其封地或任所被秘密锁拿进京,其府中搜出与安王往来密信、私蓄兵甲等物证。一时间,京城风声鹤唳,宗室人人自危。
而周骁军中那名被密信提及的偏将,亦在军营中被擒,押解入京。审讯之下,他起初咬定是安王党羽单方面联系、许以重利,自己并未答应,只是虚与委蛇。但随后在其亲兵住处搜出的安王信物及一笔来路不明的巨款,让他的辩解显得苍白无力。
腊月二十,大朝会。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皇城的飞檐,仿佛随时会落下今冬最暴烈的雪。太极殿内的炭盆比往日烧得更旺,却驱不散那股自每个人心底泛起的寒意。百官肃立,许多人的目光都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惶与揣测,悄悄掠过御座之侧那沉静的珠帘,以及丹陛下今日破例被允许上朝、却依旧面色苍白沉默的辅政王萧珣。
萧珣今日穿着一身略显陈旧的玄色亲王常服,身形比寿宴那日似乎更清减了些,但脊背挺得笔直。他低垂着眼睑,如同老僧入定,对周遭的一切仿佛漠不关心,唯有偶尔抬起时,眸底深处那抹幽暗难明的光,才泄露出一丝不同于往日的锐利。
朝会伊始,刑部尚书出列,面色凝重地禀报了安王一案的初步审讯结果。一桩桩铁证,一个个牵连的名字被报出,殿内的空气仿佛也随之凝固,温度骤降。
“……综上述,安王萧玮虽远在寒渊,然贼心不死,遥控旧部,勾结宫人,阴蓄死士,更妄图染指边军,行刺王杀驾之滔天大罪,证据确凿,罄竹难书!其同党遍及宫内宫外、宗室军中,若不严惩,国法何在?天威何存?” 刑部尚书声音沉痛而激昂。
禀报完毕,殿内陷入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知道,接下来的,便是如何定罪,如何处置。这不仅是司法问题,更是政治风暴,关乎无数人的生死,更关乎朝局未来的走向。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直如同雕像般的萧珣,缓缓抬起了头。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先转向御座,深深一揖,然后,目光平静地扫过鸦雀无声的百官,最终,落在那道将他与沈如晦隔开的珠帘之上。
他的声音不大,甚至带着久病初愈般的微哑,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冰冷的穿透力:
“陛下,皇后娘娘。安王萧玮及其党羽,罪行昭昭,人神共愤。谋逆弑君,乃十恶之首,绝无可赦之理。”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转厉,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决绝:
“然,臣观此案,涉案之广,牵连之众,触目惊心!宫中宦竖、宫外商贾、贬黜宗室、边军将领……安王何以能遥控如此之多之人?除其本身狼子野心、阴险狡诈外,是否亦因朝廷此前对其党羽处置过于宽纵,令其心存侥幸,以为法不足畏,令不足惧?”
他上前一步,目光如炬,直刺珠帘:
“皇后娘娘自摄政以来,推行仁政,宽以待下,臣本无异议。然,仁政非纵恶,宽和非无度!对安王这等屡教不改、丧心病狂之徒,对这群甘为鹰犬、谋害君父的乱臣贼子,若再行妇人之仁,只诛首恶,宽宥胁从,何以震慑天下不轨之心?何以告慰北境枉死将士之灵?又何以……杜绝今日之祸,不再重演?!”
他声音猛然拔高,带着悲愤与一种近乎偏执的激烈:
“故,臣今日冒死恳请陛下、皇后娘娘,为江山社稷计,为陛下安危计,当以雷霆手段,肃清余孽!请旨:将安王萧玮,以及所有查有实据参与此次谋逆之宗室子弟——康郡王世子萧烨、惠国公之子萧铭、平阳侯萧锐等,及其满门男丁,无论长幼,一律处斩!女眷没入官婢!其家产,悉数抄没充公!与此案有牵连之宫中宦官、宫外商贾、军中败类,皆按谋逆同党论处,绝不姑息!”
“唯有如此,方能以儆效尤,让天下人知道,谋逆弑君者,必遭灭门之祸,绝无幸理!方能真正廓清朝堂,稳固国本,保陛下万世之安!”
满门抄斩!无论长幼!绝不姑息!
萧珣此言一出,如同在沉寂的冰面上投下烧红的烙铁,瞬间激起了剧烈的反应!整个太极殿“嗡”的一声,几乎要炸开!
许多官员,尤其是那些与涉案宗室素有往来、或同为宗室出身的,吓得面无人色,浑身发抖。这已不是普通的惩罚,这是要将数个传承数代的宗室家族连根拔起,鸡犬不留!其酷烈程度,在本朝开国以来,亦属罕见!
“拥王派”中部分激进者,虽也被这提议的狠辣所慑,但随即想到这是萧珣在沉寂多日后的首次强势发声,且矛头直指沈如晦一贯的“宽仁”政策,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打压对手、彰显己方立场的机会。立刻有人出列附和:
“王爷所言极是!乱臣贼子,天理难容!不施重典,无以正国法!”
“安王屡次作乱,皆因前番流放惩处太轻!此次竟敢弑君,若不株连,何以震慑?”
“请陛下、娘娘采纳王爷之议,以铁血手段,肃清叛逆,方能真正安定人心!”
然而,更多的官员,包括许多中立派甚至部分原本同情萧珣处境的人,都露出了惊骇与不赞同的神色。株连太广,杀戮过甚,历来是亡国之兆!
珠帘之后,一片沉寂。沈如晦端坐于凤座之上,珍珠旒帘微微晃动。她看着下方慷慨激昂、主张以血腥清洗来“稳固国本”的萧珣,心中并无太多意外,只有一片冰冷的了然,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他果然选择了最极端、最具煽动性也最能与她形成鲜明对比的方式,来打破僵局,重新争夺话语权。
她轻轻抬手,殿内的喧哗声渐渐平息。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于珠帘。
“辅政王忠义愤激,本宫理解。” 沈如晦的声音平稳响起,听不出喜怒,“安王及其核心党羽,罪大恶极,自当依法严惩,绝不宽贷。”
先肯定对方的基本立场,以示自己并非心慈手软。
随即,她话锋一转,语气凝重:
“然,王爷所言‘满门抄斩,无论长幼’,‘牵连者皆按谋逆同党论处’,本宫以为,有待商榷。”
她微微前倾身子,目光似乎穿透珠帘,与萧珣那双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眸子对上:
“安王谋逆,其罪当诛。然,康郡王世子、惠国公之子等人,是否皆为主谋?是否皆知情不报、主动参与弑君?据三司目前所查,其中不乏被安王旧部威逼利诱、或对朝廷心怀怨望而被裹挟者。其府中家眷、年幼子弟,更可能对此一无所知。”
她声音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理性:
“《大胤律》固然严苛,然亦讲‘罪止其身’,‘胁从不问’。若不分主从,不论情由,一概株连,大兴刑狱,则必使人心惶惶,冤狱横生。今日为安王所累者,可能是彼等;他日,又焉知不会是你我?此非治国之道,实为取乱之阶!”
萧珣立刻反驳,语气激烈:“娘娘此言差矣!谋逆大罪,动摇国本,岂能与寻常案件相提并论?若不施以雷霆重典,如何能彻底铲除毒瘤?今日赦免其家眷,焉知他日不会有人以此为念,再行复仇作乱?北境将士浴血沙场,保家卫国,朝廷却对谋害陛下的逆贼家眷心慈手软,岂不令忠臣义士寒心?!”
“寒心?” 沈如晦的声音也陡然转冷,“滥杀无辜,动摇国本,才会令真正的忠臣良民心寒!王爷口口声声为北境将士,可曾想过,若因此案牵连过广,致使朝野动荡,边境防务松懈,匈奴趁机再犯,届时又有多少将士要枉送性命?杀一人而安天下,是为明君;杀千人而致天下疑惧,是为暴政!”
她站起身,珠帘晃动得更剧烈了些,凤威凛然:
“本宫决议:安王萧玮,罪无可赦,判凌迟处死,其子嗣年满十六者同罪,未满者流放南疆,永世不得回京。康郡王世子、惠国公之子、平阳侯等涉案宗室,根据其参与程度、罪行轻重,分别判处斩首、流放或削爵圈禁。其家眷,除确知案情、参与谋划者外,其余不予株连。涉案宦官、商贾、军士,亦按律分别定罪,首恶严惩,胁从、受蒙蔽者可酌情减刑。”
“陛下乃仁德之君,朝廷亦当彰显仁恕之道。严惩首恶,以正国法;赦免胁从,以安人心;不滥杀,不株连,方可真正化解仇怨,稳固社稷。此方为长治久安之策!”
“一派胡言!” 萧珣猛地踏前一步,竟忘了礼仪,指着珠帘,怒声道,“沈如晦!你这是姑息养奸,纵虎为患!你所谓的‘仁恕’,在谋逆弑君这等大罪面前,就是软弱,就是愚蠢!今日你不杀尽这些乱臣贼子,来日他们必成祸患!你口口声声为国本,实则是在自掘坟墓!”
“萧珣!” 沈如晦亦厉声喝道,“你被仇恨与权欲蒙蔽双眼,只知以杀止杀,岂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如此大规模株连,必致宗室离心,朝野动荡,国本才真正动摇!你此举非为陛下,非为朝廷,实乃为泄私愤,为逞个人之威!”
两人再次在朝堂之上针锋相对,言辞激烈,互不相让!一个主张铁血清洗,一个主张区别对待、以稳为主。理念的冲突,权力的对抗,在此刻暴露无遗。
殿内百官也彻底分裂。激进者、与涉案宗室有旧怨者、或是单纯认为乱世需用重典者,支持萧珣;而持重者、担忧株连引发更大动荡者、或是认可沈如晦怀柔策略者,则拥护沈如晦。双方争辩不休,太极殿内如同战场,唾沫横飞,面红耳赤。
“王爷过于酷烈!岂不闻‘灭门知府,破家县令’?如此牵连,恐失天下士族之心!”
“娘娘过于宽纵!谋逆大罪尚可宽宥,日后国法还有何威严可言?”
“当以霹雳手段,显菩萨心肠!不如此不足以震慑宵小!”
“应以德化怨,以宽济猛!滥杀只会埋下更多仇恨的种子!”
小皇帝被这激烈的场面吓得缩在龙椅里,不知所措。
就在这混乱达到顶点时,一名御史大夫忽然出列,跪地高呼:“陛下!娘娘!王爷!臣有一言!安王谋逆,罪在萧玮及其死党!然,辅政王今日所言,虽言辞激烈,却是一片赤诚为国之心!娘娘所虑,亦是为江山稳固!当此之际,朝堂更需同心协力,而非争执不休!臣恳请,可否折中处置?首恶必诛,但株连范围……或可再议?”
这试图和稀泥的提议,并未能平息争执,反而让争论更加细化、具体,双方在每一个涉案人员的量刑上继续拉扯。
最终,这场朝会在一片混乱与僵持中结束,未能达成统一意见。沈如晦以摄政皇后身份,强行宣布按她的方案先行拟定处置意见,再行上奏。但所有人都知道,经此一争,朝堂上“严惩派”与“怀柔派”的界限更加分明,裂痕更深。
萧珣率先拂袖而去,背影僵硬,带着浓烈的失望与戾气。
沈如晦回到淑宁宫,屏退左右,独坐窗前。窗外开始飘起细密的雪粉,天地间一片迷蒙。
阿檀奉上热茶,低声道:“娘娘,王爷今日……似乎与往日不同。”
沈如晦接过茶盏,指尖传来暖意,却暖不了心头那丝寒意。“他是在逼宫,也是在试探。” 她轻声道,“用最极端的方式,划清界限,凝聚那些对现状不满、崇尚武力解决的人心。同时,也是在告诉本宫,他并未真正屈服,仍有搅动风云的能力。”
她望着窗外飞雪,眼前仿佛又浮现萧珣那双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眸子。那里面,有恨,有权欲,或许还有一丝她不愿深究的、被逼到绝境的疯狂与绝望。
“阿檀,传令三司,审讯需更加严谨,证据务必确凿。量刑……就按本宫今日所言拟定。另外,” 她顿了顿,“对王府的监视,再加强一倍。本宫总觉得……他今日之举,或许只是开始。”
“是。”
而辅政王府内,萧珣屏退所有人,独自立于庭院中,任由冰冷的雪粒落满肩头。他抬头望着灰暗的天空,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奇异的笑容。
“沈如晦……你说我酷烈,说我被权欲蒙蔽。你又何尝不是被你那套‘仁政’‘稳固’的幻想所束缚?” 他低声自语,声音沙哑,“这朝堂,这天下,早已是一盘死棋。不下猛药,不破不立,如何能起死回生?如何能……夺回本该属于我的一切?”
影卫首领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王爷,宫中那位递了消息,问王爷今日朝堂之争,是否需要她‘助一臂之力’?”
萧珣眼神微眯,沉思片刻,缓缓道:“告诉她,时候未到。让她……继续准备。很快,这京城,就需要一场真正的‘清君侧’了。”
雪越下越大,将庭院中所有的痕迹渐渐覆盖,仿佛要掩埋一切纷争与阴谋。但冰层之下,涌动的暗流,却愈发湍急骇人。朝堂分裂的裂痕,已如这深冬的冻土,坚不可破,且正在酝酿着足以撕裂一切的可怕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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