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高离开了那间弥漫着自身野心与恐惧焦灼气味的偏殿,行走在沙丘行宫幽深似墓道的回廊之中。他的脚步刻意放得轻缓而平稳,如同暗流在水面下涌动,不露痕迹。沿途遇到的侍卫、宦官,无一不躬身避让,头颅深埋,不敢与这位陛下近前炙手可热的红人对视。赵高面无表情,目光看似平视前方,实则眼角的余光早已将周遭一切尽收眼底,确保没有任何可疑的窥探。
他心中那盘大棋已经落子,而胡亥,便是他必须吃下的第一颗,也是最关键的一颗棋子。这颗棋子看似位置显赫,实则内心脆弱,如同以饴糖吹就,稍加压力与热度,便会软化、变形,最终任由他拿捏。
胡亥的寝殿位于行宫较为僻静的一隅。与其他地方刻意维持的“正常”不同,这里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毫不掩饰的恐慌。殿门外侍立的几个小宦官,个个面如土色,眼神飘忽,如同惊弓之鸟。殿内隐约传来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哭泣声,像个受了天大委屈又不敢放声大哭的孩子。
赵高心中冷笑,面上却迅速调整出一副恰到好处的、混合着沉重、忧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己人”的关切表情。他示意门口噤若寒蝉的侍从不必通报,径直推开殿门,走了进去。
殿内只点着几盏昏暗的油灯,光线摇曳,将房间角落的阴影拉扯得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公子胡亥,这位始皇帝最小的儿子,此刻正衣衫不整地瘫坐在一张席子上,头发散乱,眼睛红肿得像两颗熟透的桃子,脸上泪痕交错,哪里还有半分皇室公子的威仪。他手中无意识地揉搓着一块丝帕,那帕子早已被泪水浸得湿透。旁边散落着几个空了的酒壶,空气中除了泪水的咸涩,还飘荡着一股劣质酒浆的酸腐气。
看到赵高进来,胡亥像是受惊的兔子般猛地一颤,随即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带着哭腔喊道:“老师!赵老师!你……你可来了!父皇……父皇他……”话未说完,又是一阵哽咽,泣不成声。
赵高心中鄙夷更甚,但脸上关切之色愈浓。他快步上前,先是恭敬地行了一礼,然后迅速扫视殿内,确认只有两个胡亥的贴身小宦官在远处角落里瑟瑟发抖。
“公子节哀,保重身体要紧啊!”赵高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悲痛,他上前扶住胡亥颤抖的肩膀,同时对那两个小宦官使了个凌厉的眼色,“这里不需要伺候了,都退下,没有吩咐,任何人不得靠近殿门百步之内!”
他的声音并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那两个小宦官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并小心翼翼地从外面将殿门合拢。
殿内只剩下赵高和胡亥两人,气氛瞬间变得更加凝滞和私密。胡亥似乎也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哭声渐渐止住,抬起泪眼,有些茫然又有些不安地看着赵高。
赵高没有立刻说话,他走到窗边,侧耳倾听了一下外面的动静,确认无人窥探后,才缓缓转过身,面向胡亥。他脸上的悲戚之色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冷静,甚至带着一丝冷酷的锐利。
他不再绕圈子,直接切入主题,声音压得极低,却如同惊雷般在胡亥耳边炸响:
“公子,陛下驾崩,未有遗诏分封诸公子为王,唯独赐予长子扶苏一封诏书。长子一旦抵达咸阳,便会立即被拥立为皇帝。而到那时,公子您,将无尺寸之地可以立足。对此,您打算如何是好?”(“上崩,无诏封王诸子而独赐长子书。长子至,即立为皇帝,而子无尺寸之地,为之奈何?”)
这番话,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剥开了胡亥用来伪装悲伤和顺从的外壳,直刺他内心最深处、连自己都不敢轻易触碰的恐惧与欲望!
胡亥闻言,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整个人猛地从席子上弹了起来,骇然失色,嘴唇哆嗦着,脸色瞬间变得比刚才哭泣时还要惨白。他下意识地连连摆手,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搬出了他从小被灌输的、那些儒家经典的教条来武装自己,试图抵挡这可怕的诱惑和更可怕的提议:
“固……固也!”他的声音尖利而颤抖,“吾闻之,明君知臣,明父知子!父……父亲大人捐弃性命,不封我等诸子,自有其深意!身为人子,岂……岂可妄加非议?!此乃理所当然之事,有……有何可言!”(“固也。吾闻之,明君知臣,明父知子。父捐命,不封诸子,何可言者!”)
他这番话,说得看似冠冕堂皇,合乎礼法,仿佛一个安分守己、恪守孝道的乖儿子。但那闪烁不定的眼神,那微微颤抖的指尖,以及话语中那难以掩饰的惊慌,早已将他内心的虚弱暴露无遗。这更像是一种自我保护式的申明,是说给赵高听,更是说给他自己听,试图用道德的铁链,锁住心底那头名为“野心”的困兽。
赵高静静地听着,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嘲讽的弧度。他太了解胡亥了,这个在他“教导”下长大的公子,骨子里充满了对享乐和权力的渴望,只是长期被始皇帝的威严和兄长扶苏那“完美”形象所压制,不敢表露分毫。此刻,他这番义正辞严的表态,在赵高看来,不过是层一捅就破的窗户纸。
“不然!”赵高断然否定,声音依旧低沉,却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他向前逼近一步,目光如炬,死死盯住胡亥慌乱的眼睛,“公子,话不能这么说!”
他伸出手指,虚点着,仿佛在勾勒一幅权力的蓝图:“方今天下权柄之归属,生死存亡之关键,尽在公子您、下臣我,以及丞相李斯三人掌握之中!愿公子深思熟虑,早做决断!”(“不然。方今天下之权,存亡在子与高及丞相耳,愿子图之。”)
他顿了顿,抛出了更具诱惑力,也更具冲击力的说辞,语气充满了煽动性:“况且,您仔细想想,让别人向自己称臣,和自己向别人称臣;控制别人,和被别人控制——这二者之间的天壤之别,难道是可以相提并论的吗?!”(“且夫臣人与见臣于人,制人与见制于人,岂可同日道哉!”)
“让别人向自己称臣……自己向别人称臣……”胡亥下意识地喃喃重复着这句话,眼神开始变得迷离而混乱。
赵高的话,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内心深处那扇禁忌的大门。门后,是他无数次在深夜独自幻想,却又迅速被恐惧和道德感压下的景象——他高踞于至尊之位,俯瞰群臣跪拜,天下珍宝任他取用,美酒佳肴,声色犬马……而皇兄扶苏,那个总是显得那么正直、那么得人心的兄长,则只能在他脚下匍匐称臣!
这画面带来的巨大诱惑,如同最醇烈的美酒,瞬间冲上了他的头脑,让他感到一阵眩晕般的快感。
但紧接着,冰冷的现实和根深蒂固的伦理观念,又像无数根细针,刺向他兴奋的神经。
他的内心如同被两股巨大的力量撕扯着,剧烈挣扎,脸上血色尽褪,冷汗涔涔而下。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登上皇位后的极尽荣华,又仿佛看到了事情败露后,被千夫所指、碎尸万段的惨状;他既渴望那至高无上的权力,又恐惧那随之而来的滔天罪孽和未知风险。
挣扎了许久,他才用尽全身力气,声音干涩而虚弱地反驳道,更像是在做最后的、徒劳的抵抗:
“废……废黜兄长而立弟弟,此为不义之举!不……不遵从父亲的诏命,又因惧怕死亡而……而图谋不轨,此为不孝!……此等不义、不孝、违逆道德之事,天下人如何会臣服?若强行为之,自身必将倾覆危殆,社稷宗庙……亦将断绝祭祀香火啊!”(“废兄而立弟,是不义也;不奉父诏而畏死,是不孝也……三者逆德,天下不服,身殆倾危,社稷不血食。”)
这番话,他说得断断续续,气若游丝,与其说是反驳,不如说是在陈述自己内心的恐惧和顾虑。那所谓的“天下不服”、“社稷不血食”,在他心里,远不如“自身倾危”四个字来得更有分量。
赵高心中冷笑,知道这已是胡亥最后的防线。他不再用空洞的大道理去辩驳,而是换上了更加直白、也更加致命的现实分析。
他凑近胡亥耳边,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冰冷而清晰:“公子,您以为,此刻还有回头路吗?陛下驾崩的消息,你我皆知。若按遗诏,扶苏即位,以他对您……以及对我等的观感,您觉得,我们能安然无恙吗?蒙氏兄弟,会放过我们吗?届时,别说封地,只怕性命都难保!如今机会就在眼前,丞相李斯那边,下臣自有办法说服。只要我们三人同心,矫诏一事,天衣无缝!届时,您就是这大秦帝国唯一的皇帝!一言九鼎,生杀予夺!”
他刻意停顿,让恐惧和诱惑在胡亥心中继续发酵,然后才缓缓说道:“是甘愿俯首称臣,将来生死操于他人之手?还是抓住这千载难逢之机,君临天下,掌控自己的命运,也掌控他人的生死?公子,是做一个任人宰割的皇子,还是成为至高无上的皇帝,就在您一念之间!”
“皇帝……”胡亥眼神涣散,反复咀嚼着这两个拥有魔力的字眼。对权力的贪婪,对失去现有享乐生活的恐惧,以及对未来可能被清算的担忧,最终如同泛滥的洪水,冲垮了他那本就摇摇欲坠的道德堤坝。
对皇位的渴望,如同最炽热的岩浆,终于彻底压倒了对道德和潜在后果那冰冷的恐惧。
他沉默了。不再哭泣,不再反驳,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摇曳的灯焰,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良久,他发出了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这声叹息,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又仿佛坠入了无底深渊。
他没有明确地说“好”,也没有再表示反对。
但这声默认的叹息,在赵高听来,却如同最美妙的仙乐。他知道,胡亥这块最关键的、也是最松软的垫脚石,已经被他成功地踩在了脚下。
赵高心中一块巨石落地,但他脸上并未露出丝毫得意,反而更加恭敬地躬身:“公子既已明了其中利害,臣便知该如何行事了。请公子安心,一切自有臣与丞相筹划。”
他需要立刻去进行下一步,去攻克那个更坚硬、也更危险的堡垒——丞相李斯。
赵高悄然退出了胡亥的寝殿,如同他来时一样无声无息。殿内,只剩下胡亥一人,依旧瘫坐在原地,眼神复杂地望着跳动的灯火,那光芒映在他眼中,却折射不出丝毫暖意,只有无尽的迷茫和一丝悄然滋生的、对那至高权位的疯狂热望。
而赵高,则融入了行宫更深沉的夜色里,朝着丞相李斯下榻的方向,迈出了决定帝国命运的第二步。他知道,说服李斯,远比说服这个草包公子要艰难和危险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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