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光的轮转至秦帝国最后的余晖,咸阳宫内的权力暗流汹涌澎湃,而曲阜孔宅夹壁中的文明火种正于黑暗中静待重生之时,在帝国广袤的北疆,一场关乎生存、信念与帝国命运的宏大戏剧,正在凛冽的风雪与无垠的荒原上,以一种更为粗粝和直接的方式上演。
这里是与咸阳、曲阜截然不同的世界。没有宫阙的雕梁画栋,没有书斋的墨香幽静,只有一眼望不到头的、被严寒冻结成铁灰色的苍茫大地。朔风,如同无数把冰冷的锉刀,永无止境地呼啸着,卷起地上的雪沫和沙砾,抽打在脸上,生疼。天空总是阴沉着脸,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仿佛随时会砸下来。远方,那条已然初具雏形、如同灰色巨龙般蜿蜒匍匐于山脊之上的长城,是这片死寂天地间唯一显露出“人力”痕迹的庞然大物,但它带来的,并非安全感,而是一种更为沉重的、混合着血汗与死亡的压抑。
在这一段刚刚勘定、正在加紧抢筑的长城工地上,两个人影正并肩站在一处高地,任凭寒风撕扯着他们的衣袍。
一位是公子扶苏。他裹着厚厚的裘袍,但依旧被冻得脸色发青,嘴唇泛白。与在咸阳宫中那个因谏言而被斥责的年轻人相比,他眉宇间的书卷气被边塞的风霜磨砺得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忧虑。他的目光,没有投向远方可能出现的匈奴狼烟,而是落在了脚下那片如同蚁群般在冰雪与冻土中挣扎的民夫和戍卒身上。
那些人,衣衫褴褛,许多人的手脚早已冻得红肿溃烂,用麻木的动作,机械地敲打着坚硬的石头,搬运着沉重的土方。监工的皮鞭不时响起,伴随着几声有气无力的呵斥。不时有人力竭倒下,像一截失去生命的枯木,很快便被同伴默默拖走,在城墙脚下那累累白骨的队伍里,再添上新的一员。
扶苏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他终于忍不住,转向身旁那位如同山岳般沉稳的将领——大将军蒙恬。
“蒙将军,”扶苏的声音在风中断断续续,带着不忍与恳切,“天寒地冻,滴水成冰。您看这些役夫……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每日皆有冻馁而死者,曝尸于野,惨不忍睹。如此严苛环境下强行筑城,无异于驱民赴死!可否……可否暂缓工程,待来年春暖花开,再行修筑?让这些人,也稍得喘息之机?”
他的提议,充满了儒家仁政的理想色彩,是他内心“仁者爱人”信念最直接的体现。
蒙恬身披厚重的玄色铁甲,甲片上凝结着一层白霜。他身形伟岸,面容如同刀削斧凿,饱经风霜的脸上刻满了坚毅与沉稳。他没有立刻回答,目光如同鹰隼般,越过脚下呻吟的工地,投向北方那更加辽阔、也更加危险的苍茫草原。那里,是匈奴人来去如风的牧场。
良久,蒙恬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坚定,如同脚下的冻土:“公子仁心,体恤下情,末将感佩。”
他话锋随即一转,语气变得凝重:“然,公子可知,此刻我等在此忍受的苦寒,与秋高马肥之时,匈奴铁蹄南下所带来的劫掠与屠杀相比,孰轻孰重?”
他伸手指向远方天地交界处,那里似乎有若有若无的、并非炊烟的细线升起:“公子请看,那或许是边塞烽燧传来的警讯,或许是某个刚被洗劫的村落余烬。匈奴骑兵,来去如风,剽悍异常。他们不需要筑城,他们的马背就是堡垒,他们的刀箭就是律法。长城一日不成,防线一日有缺,则我大秦北疆的百姓,便要多承受一日的掳掠、杀戮与流离失所之苦。”
他的目光回到扶苏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此间役夫之苦楚,末将亲眼所见,感同身受。每一块城砖,或许都浸透着血汗。但请公子明鉴,筑城,会有人死;但不筑城,当匈奴铁蹄踏破关隘之时,死的会是成千上万手无寸铁的妇孺老幼!此间之苦,乃是为了换取后方万千百姓的安宁,是为了帝国北疆的千秋稳固!此乃两害相权,取其轻也!”
蒙恬的话,像重锤一样敲在扶苏的心上。他并非不懂这个道理,但亲眼目睹这人间地狱般的场景,将抽象的道理与具体的惨状联系起来,所带来的冲击是前所未有的。
就在这时,一位须发皆白、脸上冻疮叠着冻疮的老军需官,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踉跄着爬上山坡,脸上写满了焦虑。
“禀大将军,公子!”老军需官的声音嘶哑,“通往云中的粮道被大雪彻底封堵,后续粮草至少还需半月才能运到!军中存粮……已不足十日之需。从今日起,各营口粮需再削减两成……”
消息如同又一记闷棍。削减口粮,在这冰天雪地里,无异于雪上加霜,意味着更多的非战斗减员。
站在蒙恬身后的一名年轻将领按捺不住了。他是蒙恬的副手,将军王离,王翦之孙,血气方刚,勇猛过人。他猛地踏前一步,甲叶铿锵,愤然请命:
“大将军!如此困守,徒耗兵力!末将请命,愿率五千精骑,深入漠北,直捣匈奴王庭!寻其主力,决一死战!即便马革裹尸,也强过在此地被动挨冻受饿,看儿郎们白白累死饿死!”
王离的提议,充满了军人渴求痛快一战的豪情,也代表了军中一部分激进将领的想法。
然而,蒙恬毫不犹豫地摇头,他的决策冷静得近乎冷酷:“不可!”
他环视众人,分析道:“我军所长,在于步战协同,在于依托城池壁垒,发挥强弓劲弩之利。匈奴所长,在于骑兵机动,在于来去如风。深入漠北,千里奔袭,地形不熟,补给断绝,正堕其游击骚扰、以逸待劳之奸计!届时,非但不能取胜,恐有全军覆没之危,更将动摇整个北疆防线!”
他最终斩钉截铁地定下调子:“陛下既定之策,乃筑城固守,连接烽燧,步步为营,压缩匈奴活动空间,此乃长久安边之上策!岂可因一时困厄而轻启战端,自乱阵脚?传令下去,严格执行口粮配给,加派人力疏通粮道,各部谨守防区,加速筑城!”
王离张了张嘴,还想争辩,但在蒙恬不容置疑的目光下,最终只能重重一跺脚,抱拳领命,愤愤不平地退下。
扶苏静静地听着这一切,看着蒙恬在理想与现实、仁心与铁血、主动出击与被动防御之间做出的艰难抉择。他深刻地体会到,自己心中那套从书本上学来的、充满理想色彩的“仁政”理念,在面对北疆如此残酷复杂的现实时,显得多么苍白无力,甚至有些……迂阔。
暂停工程,是仁,却可能害了更多边民。
主动出击,是勇,却可能葬送帝国精锐。
唯有继续这看似最“笨”、消耗最大、也最不人道的筑城固守,才是目前唯一可行的、也是最符合帝国整体战略的无奈选择。
理想与现实的巨大鸿沟,如同一道冰冷的城墙,横亘在扶苏心中。他望着蒙恬那在风雪中依旧挺直如松的背影,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治理一个庞大的帝国,尤其是守护它最脆弱的边疆,远非诵读几句“仁者爱人”那么简单。它需要钢铁般的意志,冷酷的权衡,以及……在必要之时,背负万千骂名与内心煎熬的勇气。
而北疆的危机,远未结束。匈奴人,绝不会坐视这道束缚他们手脚的城墙彻底合拢。一场风暴,正在这冰天雪地中悄然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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