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孔鲋在曲阜孔宅那隐秘的夹壁墙内,为华夏文脉小心翼翼安置最后一批竹简时,在帝国的权力中心——咸阳,另一场关乎文明存续的无声战斗,也正在一位学者的家中激烈上演。这里没有曲阜的古老静谧,有的只是帝都特有的、令人窒息的肃杀与压抑。
我们的主角,是秦博士伏生。博士,并非后来的学位,而是秦廷中掌管典籍、通晓古今、备皇帝咨询的官职,堪称帝国最顶尖的学者之一。伏生其人,学问渊博,尤精《尚书》。《尚书》,又称《书经》,记载着上古尧、舜、禹、汤、文、武、周公的诰命、誓言与政事,是研究古代历史、政治思想的至高经典,在儒家典籍中地位尊崇。伏生视《尚书》如性命,数十年来研读、注释、传授,倾注了无数心血。
然而,丞相李斯那道旨在“别黑白而定一尊”、“以吏为师”的焚书令,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冰雹,狠狠砸在了咸阳所有读书人的心头,尤其是像伏生这样家中藏书丰富的博士。法令规定,除了秦国史书、医药、卜筮、种树之书,天下所有《诗》、《书》及诸子百家着作,必须限期交到官府,统一焚毁!私藏者,将面临脸上刺字、罚做苦役乃至杀头暴尸的酷刑!
消息传来,伏生家中顿时被一种大难临头的恐慌所笼罩。
“夫君!这可如何是好?!”伏生的妻子是个寻常妇人,此刻已吓得面无人色,声音带着哭腔,她看着满屋堆积如山的竹简,仿佛看到的不是智慧的结晶,而是随时可能引爆的灾祸。“朝廷法令如此严酷,稍有不从,便是灭顶之灾啊!我们……我们还是把这些书都交出去吧!保命要紧啊!”
她拉扯着伏生的衣袖,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你身为博士,朝廷或许会网开一面?我们只要交出书,表明态度,或许……或许能逃过一劫?”
伏生站在书房中央,如同瞬间苍老了十岁。他环视着这间他待了大半辈子的书房,目光扫过那一排排、一摞摞浸润着墨香与智慧的竹简。这里有他精心校勘的《诗经》,有他搜集的诸子语录,有他记录的各地风物志……但最终,他的目光牢牢锁定在了书架最显眼位置、被他摩挲得边角都已光滑的那几排竹简上——《尚书》。
《尧典》的巍巍德政,《皋陶谟》的君臣相得,《汤誓》的革故鼎新,《盘庚》的迁都艰辛,《牧誓》的伐纣壮烈,《洪范》的治国大法……那一篇篇,一句句,都是先王治国的实录,是华夏文明的源头活水!
“交出?”伏生猛地转过头,看着惊慌失措的妻子,声音因极致的痛心而颤抖,甚至带着一丝厉色,“夫人!你可知这些是什么?这不是普通的竹片!这是《书》!是政事之纪,是先王之道所在!是尧舜禹汤文武周公留给后世的无价瑰宝!它们何罪之有?!若毁于我伏生之手,我……我便是千古罪人!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见先贤?!”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带着学者不容亵渎的尊严与守护文明的决绝。妻子被他从未有过的严厉震慑住了,嗫嚅着不敢再言,只是无助地流泪。
伏生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恐惧解决不了问题。全部藏书肯定保不住了,官府很快就会上门。他必须做出抉择,保住最核心、最不能失去的东西——《尚书》!
“夫人,”伏生的声音缓和下来,带着一种托付重任的郑重,“你到院中去,留心门外动静。若有官差前来,尽量周旋,拖延片刻。”
妻子虽然害怕,但见丈夫心意已决,只得抹着眼泪,一步三回头地走向院子,像个惊弓之鸟般,时刻留意着门外的风吹草动。
时间紧迫!伏生不再犹豫。他快步走进卧房,目光锐利地扫过墙壁。不能藏在书房,那里肯定是搜查的重点。卧房相对私密,或许有一线生机。他选中了卧榻旁边的一面土墙,这里摆放着一个矮柜,墙上还挂着一幅常见的祈福辟邪的帛画,是个不错的掩护点。
他搬开矮柜,也顾不得斯文,直接用手(找不到合适的工具,也不敢弄出太大动静)开始拼命地抠挖墙壁。夯土墙壁坚硬无比,他的指甲很快劈裂,指尖渗出鲜血,混合着泥土,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再快一点!
汗水浸透了他的衣衫,灰尘沾满了他的须发和面庞,让他看起来狼狈不堪。他像一个疯狂的土拨鼠,终于在墙壁上掏出了一个不大但足够深的洞。他迅速从书房抱来那几卷最为核心的《尚书》篇章竹简——《尧典》、《舜典》、《大禹谟》、《皋陶谟》、《汤誓》、《盘庚》、《牧誓》、《洪范》等(根据后世流传的篇目推测),也顾不得仔细包裹,直接将它们紧紧塞入洞中。
然后,他用手将挖出的泥土混合着自己的汗血,胡乱地塞回洞口,用力拍实。最后,他将矮柜挪回原位,仔细调整角度,确保完全遮住修补的痕迹,又将那幅帛画重新挂好,稍稍拉正,遮住墙壁可能的不平整。
刚做完这一切,甚至连口气都没来得及喘匀,院外就传来了妻子惊慌失措的、刻意提高的嗓音:“各位官爷……您们这是……”
以及一个冰冷、不耐烦的男声:“奉朝廷法令,搜查违禁书籍!开门!”
来了!终究还是来了!
伏生心脏猛地一缩,他强自镇定,深吸几口气,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虽然效果甚微),整理了一下衣冠,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一些,然后才缓缓走出卧房。
此时,几名身着皂隶服、面色冷峻的官吏已经闯入了院中,为首的是一名眼神锐利、面无表情的令史。
“博士伏生?”令史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对他身上的尘土和狼狈似乎有些意外,但并未多问,只是公事公办地亮出令牌和公文,“朝廷焚书令已下,凡《诗》、《书》、百家语,皆需上缴焚毁。博士家学渊源,藏书想必不少,请配合查验,勿要自误。”
伏生垂下眼睑,掩住眸中翻涌的情绪,微微躬身:“伏生……遵命。”
他没有反抗,也没有争辩,只是默默地侧身让开。他知道,任何多余的情绪和言语,都可能引来更严密的搜查和猜疑。
官吏们如同饿狼冲入羊群,开始在他家中翻箱倒柜。书房是重点目标,书架被推倒,竹简被粗暴地拉扯出来,随意扔在地上。客厅、厢房……无一幸免。妻子吓得躲在角落,瑟瑟发抖。
伏生表面顺从地站在一旁,看着自己毕生心血收集、抄录、注释的那些竹简——那些《诗经》的婉转,那些诸子的争鸣,那些历史的记录——被官吏们如同对待垃圾般,一捆捆地拖出,杂乱地堆在院子中央,很快就形成了一座小小的“书山”。他的心在滴血,每一卷竹简被扔出去,都像在他心口剜了一刀。那些不仅仅是竹简,那是无数先贤的智慧,是他半生的寄托啊!
然而,当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卧房方向,看到那安静垂挂的帛画和纹丝不动的矮柜时,一股微弱的、却无比坚韧的希望之火,又在心底悄然燃起。痛惜,但不再绝望。
《尚书》保住了!最重要的核心保住了!
官吏们搜查得极其仔细,甚至敲打了墙壁和地板,但或许是天意,或许是伏生匆忙却有效的伪装起了作用,那面藏有《尚书》的墙壁,并未引起他们的特别注意。
最终,在将伏生家中几乎所有涉及《诗》、《书》、百家的竹简洗劫一空后,令史清点了数目,冷冷地看了伏生一眼:“博士倒是识时务。望你好自为之。” 说罢,便指挥手下,将那座承载着无数文明片段的“书山”搬上牛车,扬长而去。
院子里瞬间空荡了许多,也寂静得可怕,只剩下满地狼藉和空气中弥漫的尘土气息。
妻子瘫坐在地,低声啜泣。伏生没有去安慰她,他只是缓缓走到院中,望着牛车远去的方向,久久不语。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紧握的双拳和微微颤抖的身体,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涛汹涌。
他失去的,是无数宝贵的文献。但他守住的,是文明的根脉,是《尚书》这颗最珍贵的种子。他知道,只要这颗种子还在,总有一天,它会冲破严寒的土壤,重新发芽,再次将先王之道的光芒,洒向人间。
而他,伏生,将是这颗种子的守护者,直到光明重现的那一天。他相信,在帝国的其他地方,一定还有像他,像曲阜的孔鲋一样的人,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这些微弱却永不熄灭的文明火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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