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清那看似轻描淡写的“备车,去见郡守”和“启用北方驼队”两道指令,如同精密的齿轮咬合,迅速在巴蜀之地转动起来。郡守李大人本就对巴清这位纳税大户、且能稳定地方矿业秩序的女商人颇为倚重,闻听赵爷等人试图扰乱市场、垄断漕运,自然倾向于维护巴清的利益,一番官面上的敲打和协调自是少不了。而北方畜牧大王乌氏倮派来的驼队,也如期而至,带着巴家的标识,驮着沉重的丹砂与水银,沿着艰险的金牛道,开始了向关中的陆路运输,成功绕开了赵爷试图控制的江运节点。
赵爷的联合挤压,在巴清这套“官方敲打”加“另辟蹊径”的组合拳下,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很快便土崩瓦解,徒留几声不甘的抱怨。但巴清的目光,早已越过了这地方上的小小纷争,投向了那座笼罩在权力与神秘光环下的帝都——咸阳。
借着这次“汇报地方商业情况、感谢朝廷支持”(当然,主要是展示自身价值和贡献)的由头,巴清带着一支精干的队伍,携带着精心准备的“贡品”,踏上了前往咸阳的道路。与她几乎同时接到皇帝召见旨意的,还有那位以畜牧起家、富可敌国的北方大商贾——乌氏倮。
咸阳宫。
这座吞噬了六国宫室精华、象征着无上皇权的建筑群,以其无与伦比的宏伟与压抑感,迎接着每一位踏入者。黑色的旌旗在宫墙上无声垂挂,甲胄鲜明的卫士如同雕塑般矗立,目光冰冷,空气仿佛都凝固着,带着一种金属的质感和不容置疑的威严。行走其间,即使是见惯风浪的巴清,也能感受到那股无处不在的、令人心悸的压迫力,仿佛每一步都踏在帝国的脉搏上。
在偏殿等候召见时,巴清见到了乌氏倮。那是一位身材高大、面色红润、穿着华丽裘皮的中年男子,言谈举止间带着塞外豪商的粗犷与挥金如土的豪气。他带来的进献队伍浩浩荡荡,抬着无数镶嵌着宝石的金器、洁白无瑕的玉璧、色泽艳丽的波斯地毯,还有数十匹神骏异常的西域良马,每一匹都鞍鞯鲜明,嘶鸣声带着草原的自由气息。相比之下,巴清的队伍则显得低调而内敛许多。
“巴夫人,久仰大名!”乌氏倮声若洪钟,带着商人特有的热络,“夫人的丹砂生意,可是贯通南北啊!今日得见,幸会幸会!”
巴清微微颔首还礼,态度不卑不亢:“乌先生过誉,边塞畜牧,才是真正的家大业大。”
两人寒暄间,都有意无意地打量着对方,心中盘算着这次非同寻常的觐见。乌氏倮显然想以巨富打动皇帝,而巴清则更注重展示她对帝国的“有用”之处。
终于,内侍传来旨意,皇帝在麒麟殿召见。
踏入麒麟殿,一股更加沉重肃穆的气氛扑面而来。殿宇极高极深,光线从高窗透入,在光滑如镜的黑色地板上投下道道光柱,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混合着权力、野心与一丝……死亡气息的阴冷。文武百官分列两侧,如同泥塑木雕,目光低垂。丞相李斯站在文官首位,眼神深邃,看不出喜怒。
而在那九重玉阶之上,丹陛之后,端坐着的,正是那个威加海内、令天下震怖的身影——秦始皇,嬴政。
他并未穿着最隆重的冕服,只是一身玄色常袍,但那股睥睨天下、掌控生死的气场,却比任何华服都更具冲击力。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显苍老,面色是一种不太健康的灰白,眼神锐利依旧,但深处似乎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与焦灼。他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殿中这两位帝国最富有的商人,如同巨龙俯瞰着两枚闪烁着不同光泽的宝石。
首先进献的是乌氏倮。他显然做了充分准备,声音洪亮地报上一长串礼单,那些金光闪闪、价值连城的珍宝被一一抬上殿来,几乎晃花了人眼。尤其是那几十匹西域良马,更是引得不少武将侧目。
嬴政面无表情地听着,目光扫过那些珍宝,只是微微颔首,说了句:“乌氏倮忠心可嘉,赐爵一级,金百斤。” 算是标准的、程式化的赏赐。乌氏倮虽然有些失望于未能得到更多特别的青睐,但也只能恭敬谢恩退下。
接着,轮到了巴清。
与乌氏倮的喧嚣夺目不同,巴清的进献显得异常“朴素”。她没有念长长的礼单,只是让随从抬上几个密封的、毫不起眼的陶罐,以及一卷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竹简。
“巴郡寡妇清,叩见陛下。” 巴清的声音清晰平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没有丝毫怯懦。
“平身。” 嬴政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卿所献何物?”
巴清站起身,依旧微微垂首,以示恭敬:“陛下,此陶罐中所盛,乃妾命人精心提炼的‘上善若水银’,其质纯净,流动如水,凝而不散,正合陛下骊山陵寝,模拟百川江河大海之需。”
水银!骊山陵!这几个字一出,大殿中似乎连呼吸声都轻了几分。谁都知道,皇帝的陵寝是仅次于长生的头等大事,而水银更是其中的核心机密之一。
嬴政的目光瞬间锐利起来,紧紧盯着那几个陶罐:“哦?呈上来。”
内侍小心翼翼地将一个陶罐捧上御阶。嬴政示意打开。当那泛着诡异银白色光泽、如同活物般在罐中微微晃动的液态金属映入眼帘时,连这位见多识广的帝王,眼中也闪过一丝惊异。这水银的成色,确实远超以往贡品。
“此外,”巴清继续道,捧起那卷竹简,“此乃妾近年来,资助巴郡地方修筑道路、桥梁,开凿水渠,以及……组建乡勇,筑堡自守,以保地方安宁、矿业畅通的账册明细。些许家财,取之于土,用之于民,不敢藏私,特呈报陛下御览。”
这一下,连李斯都微微抬了抬眼皮,仔细打量起殿中这位看似柔弱的女商人。
嬴政没有立刻去翻看账册,他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巴清身上。那目光并非审视女子的容貌(史料记载巴清此时年迈,且嬴政对女色似乎并不沉迷),而是在审视一个罕见的、能让他感到些许“意外”的臣民。
“朕闻卿之事,”嬴政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用财自卫,不见侵犯。非但能守业,更能散财以安地方,助官抚民,使矿业兴旺,赋税充盈……甚善。”
他欣赏的,不仅仅是巴清积累的财富,更是她“使用”财富的方式。她没有像乌氏倮那样炫耀财富,也没有像许多富商那样囤积居奇、为富不仁,而是将财富转化为维护地方秩序、促进生产、保障帝国重要战略物资(丹砂、水银)稳定供应的力量。这完全符合他加强中央集权、富国强兵、维护大一统秩序的根本理念!一个能自己解决问题、还能给朝廷带来稳定和税收的“民间力量”,远比一个只会进献珍宝的富翁更有价值。
面对皇帝罕见的赞许,巴清依旧保持着那份令人惊叹的从容。她深深一揖,语气谦逊而巧妙:
“陛下谬赞,妾愧不敢当。妾一介妇人,幸承先祖与先夫遗留之薄业,赖陛下圣明,统一四海,铲除割据,法令修明,盗匪敛迹,方能使天下商旅安心经营,物货其流。妾在巴蜀,不过谨守本分,顺应时势,略尽绵力而已。些许贡献,实乃沐浴陛下天恩所致,不足挂齿。妾唯愿陛下万寿无疆,龙体康泰,则我大秦江山永固,天下万民幸甚!”
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她将自己的成功,完全归功于秦始皇统一天下、建立秩序的伟大功业,将自己定位为一个沐浴皇恩、谨守本分的顺民。既表达了忠诚,又抬高了皇帝,同时丝毫不居功自傲。
果然,嬴政闻言,那常年冰封的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极其罕见的、可以称之为“悦色”的表情。
“善!大善!”他连说了两个善字,显示心情极佳,“巴清贞节可风,功在地方,利在社稷!传朕旨意,巴清不必拘泥商贾身份,可随时上书言事。另,于其故乡枳县,为筑‘女怀清台’,以旌表其节义与功业!”
“为筑女怀清台!”
这道旨意,如同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大殿中引起了细微的骚动。为一个女子,一个商人,修筑纪念性的高台,这是何等罕见的荣宠!这不仅仅是对巴清个人的表彰,更是向天下人表明:在皇帝眼中,身份、性别并非首要,只要对帝国有用,能维护秩序、创造价值,就能得到尊崇!这无疑是对重农抑商传统和性别偏见的一次巨大冲击,也是一种极高明的笼络手段,旨在确保丹砂、水银这些重要战略物资的稳定供应,并鼓励更多像巴清这样的“有用之民”为帝国服务。
巴清深深拜谢,心中却如同明镜一般。这至高无上的荣宠,是护身符,也是催命符。它将自己和巴家彻底推到了风口浪尖,从此以后,巴家的命运将与帝国的态度紧密相连,再无退路。
她恭敬地退出麒麟殿,身后是乌氏倮复杂难明的目光,以及满朝文武各怀心思的寂静。
荣归故里的光环之下,隐藏的是更为汹涌的暗流。树大招风,这“女怀清台”的荣耀,究竟能庇护巴家多久?而皇帝那看似慷慨的赏赐背后,又是否隐藏着对巨大财富本身的深深忌惮?
巴清知道,真正的风雨,或许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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