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如同渭河水,悄无声息却又一刻不停地流淌。当年未央宫夜话中定下的“与民休息”基调,在萧何这位勤勉的“总工程师”主持下,逐渐渗透到大汉帝国的方方面面。《九章律》颁行天下,轻徭薄赋的政策得以贯彻,那个曾被秦始皇和项羽先后绷得几乎要断裂的天下,终于开始缓慢而又真切地恢复元气。关中沃野重现生机,流民逐渐归乡,市集间也开始有了久违的、不算喧闹但充满希望的烟火气。
然而,岁月终究无情。当年在沛县县衙里精于算计的主吏掾,如今已是满头华发、为大汉帝国奠定律法制度根基的相国萧何,终于被经年累月的操劳拖垮了身体。未央宫侧殿的灯火,再也无法像过去那样常常亮至深夜了。
病榻之上,萧何气息微弱,原本锐利的眼神也变得有些涣散,但眉宇间那份为国操劳的忧思却未曾稍减。刘邦亲自前来探视,看着这位从微末时就跟随自己、为自己打理后勤、稳定大局、如今却形销骨立的老兄弟,心中百感交集。他知道,萧何的时间不多了。
摒退左右,刘邦坐在榻边,握着萧何枯瘦的手,声音低沉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老萧啊……你我兄弟,走到今日,不易。你若……若有万一,这相位,这偌大的摊子,谁可继之?”
这是关乎帝国未来走向的至关重要的问题。满朝文武,功臣如云,谁能接过萧何的担子,继续沿着这条“休养生息”的道路走下去?
萧何艰难地喘息了几下,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回光返照般的清明。他没有犹豫,用尽最后的力气,清晰地说出了一个名字:
“曹……曹参……”
声音虽弱,却异常坚定。
“曹参?”刘邦微微一怔。曹参也是沛县老兄弟,战功赫赫,能力自然是有的,但性子……似乎比萧何更刚猛些,他能理解并坚守这套“无为而治”的方略吗?
萧何似乎看出了刘邦的疑虑,嘴唇翕动,补充了一句:“……陛下……勿疑……参知……知臣……”
话未说尽,但意思已然明了:曹参懂我,他知道该怎么做。
带着对老友最后的信任,刘邦沉重地点了点头:“朕……知道了。”
不久之后,为大汉制度建设呕心沥血的相国萧何,薨逝。消息传出,朝野震动,长安城仿佛失去了一根定海神针。
而此刻,远在数千里之外的齐国故地,担任齐相国的曹参,刚刚处理完一桩乡间争水的纠纷(他用的是萧何制定的那套律法框架,辅以当地长老的调解,效果不错),正准备享用一顿简单的午膳。一名从长安昼夜兼程而来的信使,风尘仆仆地冲进了他的相府。
“报——!相国!长安急报!萧……萧相国……薨了!”
“啪嗒!”曹参手中的筷子掉在了案几上。他愣了片刻,脸上看不出是悲是喜,只是一种极其复杂的、仿佛早有预料的神情。他没有像常人那样嚎啕大哭或者追问细节,而是猛地站起身,对着侍立一旁的舍人(门客、属官),用一种不容置疑的、甚至带着几分急切的口吻吩咐道:
“**趣治行!吾将入相!**”
(赶快准备行装!我要进京当丞相了!)
这话一出,不仅那舍人愣住了,连前来报信的信使和府中其他属吏都傻了眼。这……这萧相国刚去世,您不说悲痛一下,至少也得表示表示哀悼吧?怎么直接就开始打包行李,准备去接位了?这也太……太不矜持了吧?甚至有点……凉薄?
面对众人疑惑、甚至略带鄙夷的目光,曹参却浑不在意,只是催促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轻车简从,越快越好!”
他心中自有一杆秤。他与萧何,既是同乡,更是多年的同僚和某种程度上的“竞争对手”。他太了解萧何了,也太了解当前天下的形势和刘邦的心思。萧何一死,这丞相之位,非他曹参莫属!这不是狂妄,而是基于对自身能力、资历以及帝国核心需求的精准判断。此刻,尽快赶到长安,稳定朝局,确保权力平稳过渡,确保萧何制定的那一套政策不被颠覆,才是对逝者最大的告慰,也是对帝国最大的忠诚!
曹参的判断没错。他日夜兼程赶到长安后,刘邦果然遵循萧何的遗愿,正式任命他为新任相国。
然而,曹参上任之后的一系列操作,却让所有等着看新官上任三把火的人,大跌眼镜!
这位在战场上勇猛无匹、在地方治理上也颇有建树的新相国,住进了萧何曾经办公的相府,看着那些熟悉的、由萧何亲手整理或制定的律令章程、文书格式、办事流程……他做出的决定是——**一个字都不改!**
非但不改,他还变本加厉地“偷懒”!
他几乎将所有具体的、琐碎的政务,都交给了手下那些由萧何选拔、培养起来的属吏去处理,自己则当起了甩手掌柜。而他最大的“政务”,似乎就是——喝酒!
没错,就是喝酒!日夜饮醇酒,不理细务!
相府后院,几乎天天设宴。曹参拉着那些前来请示工作的属吏,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灌上几大杯醇酒再说。喝到兴头上,干脆大家一起划拳行令,放声高歌,搞得相府不像个国家机关,倒像个大型酒肆俱乐部!
有些年轻气盛或者心怀鬼胎的属吏,见新丞相如此“昏聩”,便开始动起了小心思,办事敷衍了事,甚至稍稍弄权,谋点小私利。然而,当他们忐忑不安地以为会迎来雷霆震怒时,却发现曹丞相只是醉眼朦胧地瞥他们一眼,摆摆手,哈哈一笑:“小事,小事……来,喝酒!喝酒!” 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
这下,不仅朝中大臣们看不懂,连深居宫中的年轻皇帝刘盈(汉惠帝)也坐不住了。
刘盈是个仁弱但不算糊涂的皇帝,他眼见曹参天天醉醺醺,政务荒疏,心里又急又气,觉得曹参这是倚老卖老,根本没把自己这个皇帝放在眼里!这哪里是治国,分明是怠政!是藐视皇权!
终于,在一次曹参照例(如果他还能记得上朝的话)前来汇报工作时,刘盈忍不住了,他屏退左右,带着几分不满和委屈,语气生硬地责问曹参:
“曹相国!先帝托付重任于你,朕亦以国事相委。然卿终日饮酒,无所事事,莫非……莫非是觉得朕年幼可欺,不堪辅佐吗?”
这话问得已经很重了,几乎是指着鼻子骂他渎职、欺君。
换了别的臣子,恐怕早就吓得跪地请罪了。但曹参闻言,非但没有惶恐,反而慢悠悠地整理了一下衣冠(虽然可能还带着酒气),然后不答反问,抛出了一个让刘盈猝不及防的问题:
“陛下,”曹参目光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长辈般的审视,“请恕臣冒昧。**陛下自察圣武孰与高帝?**”
(陛下您自己掂量,您比高皇帝谁更圣明威武?)
刘盈一下子被问懵了。这还用比吗?他爹刘邦那是提着三尺剑打下江山的开国皇帝,他刘盈从小在深宫长大,连只鸡都没杀过……他脸一红,有些羞惭地低下头:“**朕乃安敢望先帝乎!**” (朕怎么敢和先帝相比呢!)
曹参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个答案很满意,紧接着又问出了第二个问题:
“**陛下观臣能孰与萧何贤?**”
(陛下看我的才能比萧何谁更强?)
刘盈这次几乎没怎么想,脱口而出,甚至带着点少年人的直率:“**君似不及也。**” (您好像比不上萧相国。)
这话虽然直接,但也是事实。论治国理政的精细和谋略的深远,曹参确实公认不如萧何。
“陛下言之是也!”曹参重重地一拍巴掌,脸上露出了“你终于说到点子上了”的表情,随即收敛笑容,正色道,声音洪亮,掷地有声:
“**陛下言之是也!且高帝与萧何定天下,法令既明,今陛下垂拱,参等守职,遵而勿失,不亦可乎?**”
(陛下说得对!况且高帝与萧何平定天下,法令已经明确,如今陛下垂衣拱手(无为而治),我们臣下谨守职责,遵循而不违背,不就可以了吗?)
轰——!
这番话,如同醍醐灌顶,瞬间浇醒了年轻的惠帝刘盈!
他猛然明白了!曹参这不是怠政,更不是轻视他!这是在用一种近乎极端的方式,来维护和贯彻父皇与萧相国定下的“与民休息”的国策啊!
现在天下最需要的是什么?不是英明神武的新皇帝,也不是能力超群的新丞相,更不是花样翻新的新政令!天下刚刚从秦朝的严酷和楚汉的战乱中喘过一口气,就像一个大病初愈的人,最需要的是静养,是稳定,是别再折腾!
高皇帝刘邦和萧何制定的这套法律、政策,或许不是完美的,但它是经过实践检验、符合当前天下疲惫现状的、最合适的方案。曹参的能力或许不如萧何,但他最大的智慧,就在于清楚地认识到了这一点,并且心甘情愿、甚至不惜自污形象地扮演一个“守成者”的角色!他严格遵循萧何的规矩,自己不搞创新,也不允许别人随意改动,目的就是为了保持政策的连续性和稳定性,让老百姓能安心生产,让社会能持续恢复!
这才是真正的“萧规曹随”!其深意,并非愚忠或懒惰,而是对秦朝那种朝令夕改、频繁役使民力、将天下绷如满弓的治理模式的彻底反动!是一种充满政治智慧的战略定力!
想通了这一切,刘盈心中的不满和委屈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对这位老臣的深深敬意和感激。他站起身,对着曹参,郑重地行了一礼:“相国良苦用心,朕……明白了!”
从此,惠帝不再过问曹参的“酒事”,而曹参也继续着他的“醉生梦死”,直到病逝。在他任相期间,大汉帝国波澜不惊,社会生产持续恢复,国力稳步提升,为后来的“文景之治”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萧规曹随”,也由此成为一段佳话,象征着在特定历史条件下,政策的稳定远比领袖的个人能力和魅力更为重要。
然而,一个国家的治理,光有稳定和宽松就够了吗?当经济逐渐恢复,社会秩序走向正轨,另一个问题便浮出水面:如何让这个庞大的帝国,在精神层面也凝聚起来?如何让朝堂之上、君臣之间,乃至整个天下,都拥有一种看得见、摸得着的秩序感和尊严感?
这,将是另一位重要人物——叔孙通——登台亮相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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