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朝堂上那场关于“承秦制”与“反秦政”的高层辩论,随着诏书的颁布和驿马的奔驰,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其涟漪正一圈圈地扩散到大汉帝国疆域的每一个角落。在距离长安城不算太远的关中某县,这片曾经饱受秦法严苛、又历经楚汉战火蹂躏的土地上,一场静悄悄的、却意义深远的变化,正在基层悄然发生。
这一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县衙小吏荀义,夹着一卷新誊写好的《九章律》摘要和皇帝关于“休养生息”的诏书简册,再次踏上了下乡的路。这条路,他太熟悉了。几年前,他还是秦朝的一名小吏时,无数次走过同样的田埂,进入同样的村落。但那时的心境与此刻,却有天壤之别。
那时候,他下乡,怀里揣着的是冰冷的律令和催逼赋税、徭役的文书,心情如同压着一块巨石。每一次敲门,都可能意味着一个家庭的破碎;每一次宣读法令,伴随的往往是村民惊恐的眼神、苦苦的哀求,甚至是绝望的哭嚎。他感觉自己不像是个官吏,更像是个手持鞭子的监工,驱赶着一群名为“黔首”的羔羊,动辄得咎,稍有不慎,不仅村民遭殃,连他自己也可能被上司以“办事不力”问罪。空气里弥漫的,永远是紧张和恐惧。
而今天,他脚步轻快了许多。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田里的粟苗绿油油的,长势喜人。远远望去,已有三三两两的农人在田间除草、引水灌溉,虽然依旧清瘦,但脸上那种秦朝时常见的、如同惊弓之鸟般的惶恐神色,似乎淡去了不少。
他来到一个名叫“桑里”的村落,在村口那棵标志性的大桑树下站定,敲响了里正(相当于村长)带来的一个铜锣。
“铛——铛——铛——”
清脆的锣声在宁静的村落里回荡。很快,一些正在家中忙碌或是在附近田里干活的村民,便陆陆续续、带着几分好奇和些许残留的谨慎围拢了过来。他们认出了荀义——这位县里的“官人”,但眼神中少了许多过去的畏惧,多了几分探究。
乡啬夫(乡一级的小吏,负责税收、治安等)老陈头也闻讯赶来,他对着荀义拱了拱手,脸上带着朴实的笑容:“荀先生来了?这次是……”
荀义清了清嗓子,脸上努力挤出尽可能和善的笑容(他还在适应这种不需要板着脸的工作方式),扬了扬手中的简册,声音温和地对围拢过来的村民说道:
“各位父老乡亲,不必惊慌。今日荀某前来,非为催科,亦非为征役。”
这话一出口,明显能感觉到人群松弛了一些,交头接耳的细微声音也多了起来。
“那是干啥哩?”一个胆大的后生忍不住问道。
荀义展开那卷诏书摘要,朗声道:“是奉了皇帝陛下和朝廷的旨意,来给大伙儿宣讲新的律法,还有陛下的恩德!”
他首先宣读了刘邦关于“休养生息”的诏书核心内容,尤其是那句最关键的话:“……与民休息,轻徭薄赋,今定田租,**十五税一**!”
“十五税一?!”
人群顿时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秦朝时的赋税沉重,名目繁多,远不止十五税一,加上各种徭役,压得人喘不过气。这十五税一,对于刚刚经历战乱、渴望恢复生产的农民来说,简直是天籁之音!
“真的只收十五分之一?”
“陛下圣明啊!”
“这下娃们能吃顿饱饭了……”
看到村民们脸上露出的真切笑容,荀义心里也暖洋洋的。他趁热打铁,又拿出了那卷《九章律》的摘要。
“还有这新的律法,”他指着简册上的条文,尽量用通俗易懂的语言解释,“陛下和萧相国说了,律法是为了惩恶扬善,保境安民,不是为了欺负咱们老百姓的!”
他特别强调:“这新律法里,首要的便是‘**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这三条,大家都记住了,是天条,碰不得!”
然后,他话锋一转,说出了与秦朝执法理念最根本的不同:“至于其他的,新律法说了,**首重教化,非以刑杀为务!**”
他环视着眼前这些质朴而又带着期盼的面孔,耐心解释道:“什么意思呢?就是说,以后咱们官府,不能动不动就抓人、打板子、砍头。得像对待自家不懂事的娃一样,先讲道理,先教育!除非是犯了那三条大罪,否则,都是以劝说、告诫为主。让大家伙儿都明白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为什么不能做。这才是长久之道!”
这番话,对于习惯了秦朝“以吏为师”、动辄严刑峻法的村民们来说,简直是闻所未闻!官老爷居然要跟老百姓讲道理?犯了小错不直接抓去修长城或者砍头了?
起初是惊愕,随即,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感动和释然的情绪,在人群中弥漫开来。几个年纪大的老人,甚至偷偷用粗糙的手背抹了抹眼角。
乡啬夫老陈头站在荀义身边,看着眼前这一幕,花白的胡子微微颤抖,他凑近荀义,压低声音,充满了感慨地说道:
“荀先生啊……这话,也就是现在能说了。”他摇了摇头,仿佛要甩掉某些不愉快的记忆,“**往日为秦吏,如持鞭驱羊,动辄得咎。** 那时候,咱们这些底下办事的,心里也憋屈啊!明明知道百姓不易,可上头压得紧,完不成任务要受罚,执法不严也要受罚,简直是把人都往死里逼!那日子,真不是人过的!”
他话锋一转,看着正在耐心解答村民问题的荀义,又看了看田间那些虽然依旧劳碌、但眉宇间少了惶恐之色的农民,长长舒了一口气:
“**今日为汉吏,虽亦有法度,然上意宽仁,民力得舒。** 感觉……感觉这肩上和心头的担子,都轻省多了。您说怪不怪?**同一部《田律》(泛指农业相关法律),秦时如锁链,勒得人喘不过气;今时如准绳,好歹是丈量土地、让人知道边界在哪儿的玩意儿了。何其异也!**”
老陈头这朴素的对比,深深触动了荀义。他望着眼前这些逐渐散去、回到田里继续劳作,甚至有人开始哼起不成调的小曲的村民,内心五味杂陈。
是啊,何其异也!
他想起自己作为秦吏时,亲眼目睹过的惨剧:一个老农因为不小心在驰道边踩坏了几株禾苗,被路过的御史判定为“毁坏公物”,当场鞭笞数十,奄奄一息;一个邻里纠纷,因为一方口出怨言,被举报“诽谤”,最后竟被株连三族……那时候,法律就是悬在头顶的利剑,随时可能落下,斩断一切生机。
而如今,虽然很多办事的流程、登记的文书格式、甚至基层管理的架构,依旧沿袭秦制的那一套,他荀义还是那个奔波于县乡之间的小吏,处理的也还是那些田土、户籍、治安的琐事。但是,一切都不同了。
执行法律的精神内核,彻底改变了。
秦朝的法,是冰冷的枷锁,是统治者驾驭、恐吓百姓的工具,其核心是“刑杀”,是让人恐惧。
而汉朝的法,至少在开国初期的理想层面,开始尝试成为维护秩序、保护生产的“准绳”,其核心开始转向“教化”,是让人明理,甚至带有一丝“休养”的温情。
荀义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泥土和禾苗清香的空气,一种前所未有的明悟涌上心头。
**制度,或许只是骨架。是秦制还是汉制,骨架可以相似。但真正赋予这骨架是生机勃勃还是死气沉沉的,是流淌于其中的血脉与灵魂——也就是执掌这制度的、来自最高层的施政理念。**
秦制的骨架,灌注了法家严刑峻法的灵魂,于是变成了吃人的猛兽。
如今,同样是这套骨架(郡县、律法、户籍),开始尝试灌注黄老无为、儒家教化的灵魂,它便开始显露出温和与生机。
这,就是“承秦制”而“反秦政”在地方基层最真实的写照。
荀义收拾好简册,与乡啬夫老陈头道别,踏上了返回县衙的路。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的脚步坚定而从容。他知道,这条路还很长,新的律法和理念在推行中必然还会遇到各种问题,但至少,方向是对的。
而在帝国的其他角落,那些曾经在秦朝体制下生活过的人们,无论是军人、工匠还是普通百姓,也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感受着这新旧交替时代的脉搏,回望着那段已然逝去、却无法完全磨灭的帝国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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