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州药市的喧嚣比亳州更甚。这里是山珍药材的集散地，人参、鹿茸、何首乌堆积如山，药商们操着各地口音讨价还价，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药香，却也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染料味。
林砚换了身绸缎短褂，扮作晋商模样，径直走进“万贯药行”的分号——这是钱万贯在禹州最大的铺面。掌柜见他衣着华贵，立刻堆笑迎上：“客官可是要寻人参？咱这儿有朝鲜老山参，芦头长、须根密，保真！”
林砚故作挑剔：“我听说禹州‘冒牌参’多，可得仔细看看。”
掌柜拍胸脯保证：“您放心！咱万贯药行的货，都是掌柜亲自验的！”说着取出一支人参，芦头粗壮，须根上还沾着“泥土”。林砚接过，指尖轻捏芦头——触感僵硬，不似真参的柔韧。他假装失手掉落，人参滚到地上，断口处露出白色木质部，毫无真参的菊花心纹理。
“这参……”林砚捡起来，佯装惋惜，“怕不是桔梗根做的吧？”
掌柜脸色微变，强笑道：“客官说笑了，桔梗根哪有这纹路？”
林砚不再多言，转身走出药行。刚到街角，一个穿灰布衫的小药童追上来，塞给他一张纸条：“林掌柜，我是‘回春堂’的学徒，您刚才的话我都听见了。我们掌柜不敢得罪万贯药行，让我偷偷告诉您，‘冒牌参’用的是桔梗根切片，再用蜂蜜粘上须根……”
林砚心中一动，塞给小药童一串铜钱：“多谢小哥。若有机会，我想去你们药栈看看‘真参’。”
小药童犹豫片刻，点头答应。
三日后，林砚随小药童潜入“回春堂”后院仓库。借着月光，他看见几个药工正用模具压制“鹿茸”——将鹿角碎片与胶水混合，填入刻有鹿茸纹路的木模，晾干后涂上红色染料，俨然一副“带血鹿茸”的模样。另一旁，有人用苏木煮水浸泡葡萄藤，使其变成棕褐色，冒充何首乌。
“这些都是钱会长教我们的。”小药童低声说，“他说‘真货不够卖，假货凑数卖’，反正老百姓不懂分辨……”
林砚用炭笔飞速速写：模具的形状、染料的配方、葡萄藤的处理过程。他还偷偷藏了一小块“假鹿茸”和“伪首乌”在药箱中。
离开仓库时，林砚在墙角发现一个账本，上面记着“万贯药行”与各分号的交易：“亳州福兴：硫黄十斤，熏当归五十担”“禹州回春：桔梗根二十担，充人参”……他迅速翻拍几页关键记录，将账本放回原处。
返京前夜，林砚在客栈整理所有证据：亳州的硫黄熏制图、禹州的李代桃僵图、药农的血泪控诉、账本的影印件……他望着窗外禹州的万家灯火，想起凌云的话：“造假者毁的不是药材，是百姓对‘医’的信任。” 这一夜，他伏案绘制《药材造假图册》的草稿，每一笔都力透纸背。
杭州官医局的议事厅内，烛火通明。凌云听完林砚的汇报，手指重重敲在案上：“硫黄熏制致药材燥烈伤阴，泥土增重延误病情，李代桃僵更是谋财害命！”他展开林砚绘制的《药材造假图册》草稿，只见绢帛上分四类绘图：
- 熏硫增色：硫黄熏炉冒着蓝烟，当归片从灰暗变为金黄，旁注“硫黄遇热释放二氧化硫，久服伤肺”；
- 泥土增重：药工将党参倒入混泥池，戥秤显示“十两党参实重十二两”，案例附老李头婆娘咳血帕子拓片；
- 异物冒充：“冒牌参”用桔梗根切片粘须根，“伪首乌”用染色葡萄藤，“假鹿茸”为胶水模具制品；
- 染色造假：苏木煮水染藤、槐米汁泡枸杞，旁列银簪测试变色图。
“此图册需呈递御览。”凌云对林砚说，“明日随我去紫宸殿。”
次日早朝，凌云手持《药材造假图册》出班。朱元璋接过图册，刚翻到“老李头婆娘咳血”那页，脸色骤变。图中帕子上暗褐色的血渍，与他幼时目睹母亲因假药去世的场景重叠。
“啪！”朱元璋猛地将图册摔在龙案上，“钱万贯！朕待他不薄，他竟敢谋财害命！”
满朝文武噤若寒蝉。周显宗颤巍巍出列：“陛下，此事牵涉江南药商，恐……恐动摇国本……”
“动摇国本？”凌云冷笑，“若百姓因假药而死，才是真正的动摇国本！”他指向图册中“三年陈紫草掺两年生次品”的案例，“上月种痘孩童出疹延迟，皆因此故！若任其发展，十年后天下无可用之药，太医院便是摆设！”
朱元璋深吸一口气，提笔写下圣旨：“着凌云为‘药政督察使’，彻查全国药材造假案，钱万贯行会三日内入宫听训！”
退朝后，朱元璋单独召见凌云：“朕已命锦衣卫查封钱万贯在京城的三家药铺，搜出硫黄二十担、泥土增重账本若干。”他从袖中取出一份密报，“钱万贯听闻风声，已连夜召集江南药商行会，准备联名上奏‘标准过苛，断人生计’。”
凌云淡然一笑：“陛下放心，臣已有应对之策。”
紫宸殿内，江南药商行会会长钱万贯率领二十余名药商跪成一片。钱万贯须发皆白，身着锦缎蟒袍，此刻却涕泪横流：“陛下！凌大人定的‘药材新标’，硫黄熏过的算假，带泥的算假，连桔梗根充人参都算假！咱江南药商祖祖辈辈就这么过来的，如今全成了‘造假贩子’，生意没法做了啊！”
他身后一名药商举起状纸：“小的在苏州开了三十年药铺，库存旧货值十万两白银！若按新标全砸手里，小的只能上吊了！”
满殿哭声此起彼伏，俨然一幅“药商悲歌图”。
凌云出列，声音不大却穿透哭声：“钱会长，诸位药商，且听我说几句。”他展开《药材造假图册》，翻到最后一页——上面画着一座倒塌的药铺，招牌上写着“万贯药行”，门前跪着哭嚎的百姓，旁注：“三年后，百姓知药皆假，谁还买账？”
“诸位以为‘旧法’能长久？”凌云目光扫过众人，“硫黄熏当归，看似增色好卖，实则伤肺致病；泥土增党参，看似增重多赚，实则延误病情。长此以往，百姓吃一次亏，下次便不信药铺，你们的生意自然黄了！”
钱万贯梗着脖子：“那也不能一棍子打死！总得给个活路吧？”
“活路自然是有的。”凌云话锋一转，“陛下已准设‘三年过渡期’。”
殿内瞬间安静。朱元璋接口道：“凌爱卿的意思是，旧货可继续售卖，但必须贴‘旧标’标识，不得混淆新货；新货必依新标，由官医局验核后方可入市。过渡期内，旧货限一年清仓，逾期一律销毁。”
钱万贯眼睛一亮：“那……新货的成本……”
“新货成本确实略高。”凌云拿出一本账册，“但官家将补贴三成差价，且‘道地药材’可溢价三成售卖。更重要的是——”他指向殿外的“活菩萨堂”匾额，“百姓信得过，你们的招牌才能传百年！”
钱万贯沉默良久，终于叩首：“臣……遵旨。”
其他药商见状，也纷纷跟着叩首。一场风波就此平息。
退朝后，凌云与朱元璋站在御花园的太湖石旁。朱元璋望着远处的宫墙，轻声道：“三年过渡期，够吗？”
凌云微笑：“足够了。第一年清旧货，第二年立新规，第三年树口碑。届时，百姓自会用脚投票。”
他想起林砚临行前说的话：“药商逐利，但更怕没生意。” 这场博弈，他赢的不是一时的妥协，而是长远的民心。
当晚，凌云在书房写下《药政三年规划》：“第一年，设‘药材验核司’，派官差驻亳州、禹州；第二年，编《道地药材图谱》，教百姓辨真假；第三年，立‘药商诚信榜’，赏优罚劣……” 烛光下，他的身影与师父的遗像重叠，仿佛在说：“师父，弟子正在改写‘药’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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