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化城出现在博洛残兵眼前时，天已经蒙蒙亮了。这是一座闽西小城，城墙不高，但还算完整。城头飘着清军的旗帜，守军看到博洛的队伍，慌忙打开城门。
“大将军！”守将刘忠带着几名部将迎出城来。这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原先是明军游击，去年在汀州投降。看到博洛如此狼狈，他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但很快掩饰住了。
博洛没有下马，直接问道：“城中还有多少兵马？粮草如何？”
“回大将军，守军一千二百人，都是汉军。粮草尚可支撑半月。”刘忠躬身回答。
“好。”博洛点头，“本将军要在此休整半日。你立刻组织民夫，准备干粮、饮水、马料。再挑五十匹好马出来。”
刘忠愣了一下：“大将军还要走？”
“不走等死吗？”博洛冷冷道，“赵高翔的追兵就在后面，最迟午后就会到。你带人守城，务必挡住追兵三日。三日后，若本将军已到泉州，会派兵来援。”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但刘忠听懂了——又是让他当炮灰。
“大将军……”刘忠还想说什么。
“怎么？”博洛的眼神锐利起来，“刘将军不愿意为大清效命？别忘了，你的家眷还在北京。”
刘忠脸色一白，低头道：“末将领命。”
“很好。”博洛打马入城，“半日后出发。韩岱，你带人去监督补给准备。”
“嗻！”
博洛的队伍进城了。这一百多满洲、蒙古兵虽然狼狈，但入城后立刻显出主子姿态，抢了最好的营房休息，强征民夫伺候。刘忠的汉军只能忍气吞声，在城头布防。
半日时间很快过去。博洛换了匹好马，补充了干粮饮水，甚至还有两套新盔甲。
“刘将军，”临走前，博洛在城门口对刘忠说，“守住德化，你就是大清的功臣。守不住……”他没说完，但意思很明白。
刘忠苦涩地抱拳：“末将……尽力而为。”
博洛不再多说，打马出城。一百多骑扬起烟尘，继续向南逃窜。
他们走后不到两个时辰，李过和高一功的追兵就到了。
八千忠贞营，在德化城外三里处停下。李过骑在马上，看着这座小城，眉头皱了起来。
“城虽不大，但强攻的话，咱们也要付出代价。”高一功观察着城墙，“而且咱们孤军深入，补给线拉得太长了。”
李过点头。这一路追来，他们已经离开延平三百多里。虽然缴获了不少清军物资，但箭矢、火药消耗很大，士兵们也疲惫了。
“可要是绕过去，这城里的守军会断咱们后路。”李过说，“博洛那老小子故意留人守城，就是想拖住咱们。”
高一功想了想：“派人回去求援。请侯爷派兵接应，运送补给。咱们一边围城，一边等援兵。”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李过急了，“博洛越跑越远，等他到了泉州，收拾郑芝龙的旧部，就更难打了！”
“那你说怎么办？”高一功反问，“强攻？咱们伤亡大了，还怎么追博洛？”
两人争执起来。最后决定折中——先围城，同时派人回去求援。如果援兵来得快，就合力攻城；如果来得慢，就强攻。
命令传下去，忠贞营开始围城。八千人在城外扎营，挖掘壕沟，设置鹿砦，把德化围得水泄不通。
城头的刘忠看到这一幕，心沉到了谷底。他只有一千二百人，对方有八千人，这仗怎么打？
“总爷，要不……咱们降了吧？”副将凑过来，低声说。
刘忠瞪了他一眼：“降？我老婆孩子还在北京！”
“可咱们守不住啊……”
“守不住也要守！”刘忠咬牙，“守三天！只要守三天，博洛大将军说不定真会派援兵来！”
这话他自己都不信，但只能说给部下听。
接下来的两天，忠贞营没有攻城，只是围着。李过和高一功在等援兵，同时让士兵休息，打造攻城器械。
这两天里，德化城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守军原本就士气低落，看到城外黑压压的明军，更是心生绝望。有些人开始偷偷议论：
“听说赵侯爷的军队，对投降的汉军不杀……”
“真的假的？”
“我表兄在顺昌，他写信来说，只要投降，愿意回家的给路费，愿意当兵的编入明军，一视同仁。”
“那咱们还守什么？”
流言像野火一样蔓延。刘忠杀了几个传播流言的士兵，但压不住人心浮动。
第三天，援兵还没到，但李过等不及了。
“不能再等了。”他对高一功说，“博洛已经跑了四天，再追就追不上了。”
高一功看着德化城，点点头：“打吧。但不要蛮干，用计。”
“什么计？”
“你带主力佯攻东门，我带一千精锐偷袭西门。城里的守军人心不稳，一打就乱。”
“好！”
当日下午，攻城开始。
李过率六千人在东门外列阵，战鼓擂响，号角齐鸣。士兵们推着云梯、冲车，缓缓向前。
“放箭！放箭！”刘忠在东门城头大喊。
箭矢稀稀拉拉地射下来，力道不足，准头也差。很多明军举着盾牌就挡住了。
李过看在眼里，心中暗喜。守军果然士气低落。
“冲！”他一声令下。
明军发起了冲锋。而与此同时，高一功带着一千精锐，悄无声息地绕到了西门。
西门守军只有两百人，而且大部分都被东门的动静吸引了注意力。当高一功带人突然出现在城下时，他们才反应过来。
“敌袭！敌袭！”
晚了。高一功的士兵已经架起云梯，开始攀爬。这些西北汉子身手矫健，爬城如履平地。不到一炷香时间，就有数十人登上了城头。
“杀！”高一功亲自登城，手中大刀挥舞，连砍三名守军。
西门守军崩溃了，四散奔逃。高一功带人打开城门，一千精锐涌入城中。
消息传到东门，刘忠脸色惨白。
“总爷，西门破了！明军进城了！”副将慌慌张张地跑来。
“顶住！顶住！”刘忠还想顽抗。
可就在这时，东门的守军也乱了。看到明军从城内杀来，很多人扔了武器就跑。
“降者不杀！”李过在城外大喊。
这句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东门守军纷纷跪地投降。刘忠身边的亲兵也跑了大半。
“你们……你们这些叛徒！”刘忠举刀砍翻一个逃跑的士兵，但更多的人从他身边跑过。
最终，他身边只剩下不到十人。
高一功带人从城内杀到东门，与李过会合。两人看着被围在中间的刘忠，李过开口道：“降了吧。给你条活路。”
刘忠惨笑：“活路？我的家眷都在北京，我降了，他们怎么办？”
“那你就陪这座城一起死。”高一功冷冷道。
刘忠看了看周围，明军已经控制了全城，他的部下或死或降。大势已去。
他长叹一声，扔了刀，跪倒在地：“我……降了。”
李过让人把刘忠绑了，然后问：“博洛往哪跑了？”
“往永春方向，说是要去泉州。”刘忠老实交代。
“永春……”李过看向高一功，“离这里一百五十里。咱们休整一天，继续追？”
高一功摇头：“将士们太累了，而且攻城伤亡了八百多人。不能再追了。等援兵和补给到了再说。”
李过虽然不甘，但也知道高一功说得对。这一路追来，他们歼灭了数千清军，攻下德化，已经是大功一件。再孤军深入，万一被清军反包围，就麻烦了。
“那就休整。把战报和俘虏送回延平，向侯爷请功。”
德化之战，从围城到破城，只用了三天。忠贞营伤亡八百余人，歼敌四百，俘虏八百，缴获粮草军械无数。
消息传回延平，赵高翔大喜。
府衙大堂里，赵高翔看着战报，连连点头：“李过、高一功，果然是将才。孤军深入三百里，连战连捷，还攻下了德化。了不得。”
王秀楚捻须笑道：“侯爷慧眼识珠，收服忠贞营，如虎添翼。”
马士英也道：“此战之后，闽西清军闻风丧胆。博洛只剩泉州一隅，覆灭在即。”
赵高翔当即下令：“传令嘉奖忠贞营全体将士，犒赏白银三万两，酒肉牛羊送往前线。擢升李过为镇北将军，高一功为安西将军。阵亡将士厚恤，伤者厚赏。”
“再令孙兆奎、张应祥，加快南下速度，与忠贞营会师永春。王柱水师封锁泉州沿海，切断博洛海上逃路。”
一道道命令传出，整个福建的抗清形势为之一变。
而更深远的影响，在军中。
当李过和高一功被封为将军的消息传开时，忠贞营沸腾了。这些曾经被朝廷视为“流寇”的汉子，何曾受过如此厚待？
“跟着赵侯爷，咱们也成正规军了！”
“李将军、高将军都封将军了！咱们以后也能封妻荫子！”
“杀鞑子，立大功！”
士气高涨到了顶点。
就连原本靖朔军的老部下，也对赵高翔收服忠贞营的手段佩服不已。王柱私下对黄蜚说：“侯爷这一手真是高明。忠贞营那些人，打仗是真的不要命。现在死心塌地跟着侯爷，咱们的实力翻了一倍不止。”
黄蜚点头：“关键是侯爷待人以诚。你看给的补给、封赏，一点都不吝啬。人心都是肉长的，谁对你好，你就跟谁干。”
夏完淳更是兴奋，他对朱万化说：“李将军他们太厉害了！我以后也要像他们一样，带兵千里奔袭，追杀鞑子！”
朱万化虽然还在丧父之痛中，但也露出笑容：“侯爷知人善任，咱们跟着侯爷，必成大业。”
整个赵高翔集团，因为忠贞营的杰出表现和赵高翔的慷慨封赏，凝聚力达到了新的高度。各方力量真正拧成了一股绳，不再分彼此。
而此时的博洛，已经逃到了永春。当他听到德化失守、刘忠投降的消息时，半晌没有说话。
“大将军，咱们……还去泉州吗？”韩岱小心翼翼地问。
博洛看着地图，泉州就在前方，只有两百里了。可到了泉州又能怎样？郑芝龙的旧部真的可靠吗？赵高翔的水师已经封锁了海面，陆上追兵步步紧逼。
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四面八方都是猎人的刀枪。
“去。”他最终说，“不去泉州，还能去哪？”
可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无力。
猎杀，还没有结束。只是猎人越来越多，猎物越来越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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