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仿佛沉在无边的黑暗海底,冰冷、沉重、窒息。只有零星的、破碎的光影和声音,如同遥远水面上的涟漪,断断续续地穿透下来。
“……嘶……月娥……轻点……痛……”
一个温润但此刻带着明显吃痛抽气声的男音,是……林先生?
“活该!让你逞能!都说了让赵捕快他们先上,你一个郎中,非得冲在最前面!那络腮胡看着就凶悍,你还敢一个人去追他落单的时候?” 一个带着心疼又气恼的女声响起,语速很快,是……秦掌柜?她在给林安处理伤口?
“那不是……情况紧急嘛……谁能想到……那么大个块头,竟然……搞背后偷袭这种下三滥的招数……哎哟!” 林安的声音辩解着,又似乎因为被触碰了伤处而低呼。
“你还说!看你这手臂肿的!还好只是扭伤加擦伤,没伤到骨头,不然看你怎么给人看病!老实点别动!” 秦掌柜的语气虽然责备,但动作显然放轻柔了许多。
嘈杂的、不甚清晰的对话,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但“林安受伤”、“秦掌柜”、“络腮胡”、“偷袭”这些零散的词汇,如同拼图的碎片,一点点拼凑出昏迷前最后的画面——刀光、血色、苏婉的尖叫、冰冷的刀刃、然后是……无边的黑暗。
水……
喉咙如同被烈火灼烧过,干涩疼痛,嘴唇干裂。身体沉重得仿佛不属于自己,尤其是腰腹间,传来一阵阵闷钝而持续的疼痛,提醒着他伤势的严重。
“……水……” 一个极其微弱、沙哑得几乎听不见的气音,从慕容白干裂的嘴唇间逸出。
“醒了?我就说没事吧!你看,这不醒了嘛?” 林安的声音带着如释重负的轻松和一丝得意,似乎在对秦掌柜说话。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我去取水来!” 秦掌柜的声音立刻由责备转为惊喜,随即是匆匆离去的脚步声。
慕容白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先是模糊一片,只有朦胧的光晕和晃动的人影。过了好一会儿,眼前的景象才逐渐清晰起来。
熟悉的草药气味,简朴的陈设,靠墙的药柜……这里是济世堂的后堂厢房。他正躺在一张干净但硬实的木板床上,身上盖着素色的薄被。窗外天光大亮,看来已经是白天,甚至可能是第二天了。
他微微转动僵硬的脖颈,看到林安正坐在不远处的凳子上,左手臂的衣袖挽起,露出小臂上一大片青紫红肿,还有几处擦伤,秦掌柜刚才显然正在给他上药包扎。林安的脸色也有些疲惫,但精神尚可,此刻正用没受伤的右手,笨拙地试图将刚刚被秦掌柜拆开重新上药的绷带末端固定好。
看到慕容白看过来,林安停下动作,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醒了?感觉怎么样?先别急着动,也别说话。” 他放下绷带,走到床边,仔细看了看慕容白的脸色和瞳孔,“你这身体,现在就像个漏了气的破皮囊,好不容易才用金针和汤药给你勉强‘缝’上,吊住了一口气。乱动的话,伤口崩裂,气血逆冲,可就麻烦大了。”
慕容白的目光落在林安受伤的手臂上,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愧疚。看来昨晚……不,应该是前晚最后的救援,林先生他们也赶到了,而且发生了激烈的冲突。
林安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摆摆手:“别想太多,我们赶到的时候,正好看见那络腮胡想对你和苏姑娘下杀手。小川他们缠住了其他匪徒,我去追那个头目,一时不察挨了一下,小伤,不碍事。”
他顿了顿,语气轻松了些,“你运气不错,苏姑娘运气更好。你那一刀差点刺穿脾脏,失血过多,再晚半刻钟,神仙难救。苏姑娘肩上的刀伤和手上的割伤虽然看着吓人,但没伤到要害,只是失血和惊吓,加上手掌伤口较深需要仔细将养,现在在隔壁房间休息,有灵溪和孙婆婆照顾着,你放心。”
这时,秦掌柜端着一碗温水,小心地走了进来。她看到慕容白真的醒了,脸上露出由衷的欣慰和感激。她坐到床边,用勺子舀起温水,一点一点、极其耐心地喂到慕容白干裂的唇边。
清凉的液体滋润了灼痛的喉咙,慕容白本能地小口吞咽着,每一下吞咽都牵动着腹部的伤口,带来尖锐的疼痛,但他强忍着。
待他喝了几口水,秦掌柜才放下碗,看着他,语气真诚而郑重:“小白……这次,真的多亏了你了。灵溪都跟我们说了,苏姑娘是为了她才来清水镇,若是苏姑娘在这里有个三长两短,她一辈子都无法安心。是你舍命救了她。这份恩情,我们,灵溪,还有苏姑娘,都铭记在心。” 她显然并不知道慕容白与苏婉之间那层尴尬的旧关系,只当是客栈伙计见义勇为,甚至因此对平日里吊儿郎当的“小白”刮目相看。
慕容白听着秦掌柜的感谢,心中五味杂陈。他想说点什么,比如“这是我应该做的”,或者询问苏婉的具体情况,但身体极度虚弱,精神也疲惫不堪,秦掌柜的声音仿佛越来越远,眼前的景象又开始晃动、模糊。林安和秦掌柜关切的脸庞逐渐扭曲、淡化……
他只来得及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嘴唇,似乎想发出“谢谢”两个字的音节,但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随即,意识再次不受控制地沉入了一片温暖的、黑暗的虚无之中,陷入了深度的昏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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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不再是冰冷窒息的海底,而是一场光怪陆离、却又异常真实的梦境。
梦的开端,是铺天盖地的红色。鲜艳的绸缎,摇曳的灯笼,喧天的锣鼓,还有无数模糊而又喜庆的笑脸。他穿着华丽庄重的新郎吉服,胸口戴着大红的绸花,在一处雕梁画栋、宾客盈门的大厅里,接受着众人的道贺。那些人的面容都朦胧不清,声音也嘈杂含混,但他能感觉到一种被祝福的、温暖的喜悦萦绕在心头。他拱手还礼,姿态是从未有过的端正持重,心中充满了对即将到来的新生活的憧憬。
画面流转,他来到一间布置得温馨旖旎的洞房。红烛高烧,映得满室生辉。他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带着一丝紧张,更多的是期盼。他缓缓走向床边,那里坐着他的新娘,盖着绣着龙凤呈祥的华丽红盖头。他伸出手,指尖有些微颤,轻轻捏住了盖头的一角。深吸一口气,他缓缓地、庄重地将那方红绸掀起……
然而,盖头之下,那张理应属于他新婚妻子的脸庞,却笼罩在一层无法穿透的浓雾之中。无论他如何努力睁大眼睛,如何调整烛光的角度,都无法看清那容颜。只隐约感觉到,那雾中的轮廓是美好的,带着新嫁娘的娇羞与期待。他心中焦急,伸出手想去触碰,那雾却随着他的动作流动变幻,始终不让他窥见真容。
场景又是一变。这一次,是在一个阳光明媚、布置雅致的房间里,不再是铺天盖地的红,而是温馨的日常。他怀里抱着一个裹在柔软襁褓中的婴儿,那孩子小小的,脸蛋红扑扑的,睡得正香。他笨拙而又无比小心地抱着,心中充满了初为人父的奇异柔情和巨大的责任感。他走到床边,对着靠在床头的人影,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你看,我们的孩子……多像你。”
床边坐着的人,是他的夫人。她伸出手,轻柔地抚摸着婴儿的脸颊,动作充满了母爱。她的身影比之前清晰了些,能看出穿着家常的素雅衣裙,体态优美。可是,她的脸,依旧隐藏在光影交错的暗处,模糊不清。他只能听到她发出一声轻柔的、满足的叹息,感受到她周身散发出的幸福与安宁。
梦境的节奏开始加快。他看到他们一同在庭院中散步,看到她在灯下为他缝补衣裳,看到他们偶尔的争吵与很快的和好……四季更迭,岁月流淌。夫人的身影始终陪伴在他身边,与他分享着生活的点点滴滴,悲欢喜乐。她的存在感如此强烈,她的声音如此熟悉,她的气息如此让他安心。可偏偏,她的脸,永远是那团看不透的迷雾,一个最亲密却又最陌生的存在。
最后,画面定格在一间安静的房间内。窗外是飘零的落叶,屋内弥漫着淡淡的药味和迟暮的气息。他坐在床沿,紧紧握着床上人枯瘦的手。床上的人,是他的夫人,已然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她白发苍苍,身形佝偻,但握着他的手却依然有力。
她似乎说了什么,声音苍老而微弱,却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直达灵魂的平静与满足。慕容白在梦中努力去听,终于,那几个字清晰地传入耳中:
“……此生……能与你……生同衾,死同穴……是我……最大的……幸福……”
话音落下,那一直笼罩在夫人脸上的、纠缠了他整个漫长梦境的浓雾,如同被风吹散的轻烟,倏然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露出的,是一张容颜。
虽然沾染了岁月的风霜,眼角有了细纹,鬓发染了霜白,但那清丽的眉眼,挺秀的鼻梁,总是微抿着透着一丝倔强又偶尔会绽放温柔笑意的嘴唇……赫然是——苏婉!
不是年轻时明艳的模样,而是历经沧桑、与他携手走过一生后的模样!那眼神里的宁静、满足、与看向他时毫无保留的深情,是如此熟悉,又如此震撼!
“婉儿——!”
慕容白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剧烈的动作瞬间撕裂了腰腹的伤口,剧痛让他眼前一黑,闷哼一声,额头上冷汗涔涔。但他顾不上这些,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梦境中最后一幕清晰得如同刚刚发生,苏婉那张布满皱纹却无比清晰的脸庞,和那句“生同衾,死同穴”的话语,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反复炸响。
他大口喘着气,茫然又急切地环顾四周——依旧是济世堂的厢房,窗外是真实的阳光,空气中是真实的草药味。刚才那漫长的一生,那些喜悦、期盼、陪伴、直至临终的誓言……都只是一场梦?
可那感觉如此真实,真实到让他心头发烫,眼眶酸涩。
就在这时,厢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个身影,因为听到他刚才那声惊悸的呼喊和闷哼,有些急切地快步走了进来。
她穿着素净的衣裙,脸色还有些失血后的苍白,左手手臂用绷带吊在胸前,右手手掌也裹着厚厚的纱布。她的头发简单地挽着,未施粉黛,但那双总是清澈明亮、此刻带着明显担忧的眼睛,却一下子攫住了慕容白全部的视线。
是苏婉。
她走到床边,看着慕容白惨白的脸色、额头的冷汗和因为剧痛而微微扭曲的表情,眉头立刻蹙起,声音里是不加掩饰的关切,还有一丝……或许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温柔:
“慕容白?你怎么了?是不是伤口疼得厉害?我去叫林先生!”
慕容白怔怔地看着她,看着这张与梦中那张苍老容颜重叠又截然不同的、鲜活而年轻的脸。梦境与现实在这一刻轰然交汇,那些生死边缘的携手与牺牲,那句“保护自己的女人”的嘶吼,那场漫长梦境中无声的陪伴与最终的誓言……所有复杂汹涌的情感,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防备和伪装。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就这样直直地望着她,眼神深邃得仿佛要将她吸进去,里面有震惊,有恍然,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更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炽热而澎湃的情感。
苏婉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苍白的脸颊微微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但更多的是担忧:“你……你倒是说话呀?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慕容白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没有受伤的右手,伸向苏婉。他的动作很慢,指尖甚至有些颤抖。
苏婉看着他伸过来的手,愣了一下,却没有躲开。
慕容白的手,最终轻轻落在了她苍白的脸上。他似乎依然能感受到那份温热,那份为了他而不顾一切抓住刀刃的决绝。
他的嘴唇动了动,终于发出了嘶哑而清晰的声音,带着梦魇初醒的恍惚,和某种尘埃落定般的确认:
“婉儿……”
这一次,不再是梦中无意识的呼喊,而是清醒的,真实的,带着千言万语,重重砸在两人之间的寂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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