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县的黑市，如同附着在城池阴影下的苔藓，没有根，却生命力顽强。它并非固定一处，而是随着官府巡查的风向，诡谲地流转于几处早已被遗忘的角落——废弃的货栈、荒芜的河滩地、甚至某段久已不用的城墙根下。这一次，根据一个靠得住的线人冒着风险递出的模糊消息，林小乙判断，今夜的黑市，极有可能在城东那片因火灾而废弃多年的“永丰仓”旧址出没。
子时刚过，月黑风高。林小乙脱下公服，换上了一身浆洗发硬、肘部和膝部打着深色补丁的粗布短打，脸上和脖颈处刻意用灶灰和泥土抹出油汗污渍，背上搭着一个空瘪破旧的褡裢，活脱脱一个刚入行不久、急于将手中来路不正的货物脱手换些活命钱的愣头青贩夫。他将那串从腐尸旁得来的特殊铜钱仔细揣进怀里最贴身的暗袋，那冰冷的触感，此刻却像一块灼热的炭，烫得他心头发紧。
永丰仓的残垣断壁在浓重的夜色里如同巨兽的骨骸，沉默而狰狞。没有灯火，只有影影绰绰的人影在断墙和倒塌的屋架间无声地穿梭，如同游荡的鬼魂。偶尔，会有一簇火折子短暂地亮起，昏黄的光圈瞬间映照出交易双方警惕而模糊的面容，以及迅速交换的钱货，随即又熄灭，将一切重新投入黑暗。低沉的耳语、银钱过手时极轻微的叮当声、还有粗重的呼吸，混杂在呜咽的夜风中，营造出一种令人窒息的诡秘与紧张。
林小乙学着那些老油条的样子，缩着脖子，微微佝偻着背，双手插在袖筒里，一双眼睛却在阴影下锐利地扫视着。他不敢显得太过目的明确，只是漫无目的似的在人群中逡巡，实则注意力高度集中，搜寻着任何可能进行地下钱币兑换的迹象。
很快，他锁定了一个目标。一个须发皆白、干瘦得像根枯柴的老者，蹲在半截巨大的石碾旁，面前铺着一块看不清本色的黑布，布上散乱地放着些成色斑驳的碎银子和几串铜钱。老者眼神浑浊，仿佛对周遭一切漠不关心，但林小乙注意到，他收钱、找钱的动作却异常稳定精准。
林小乙凑上前，蹲下身，挤出几分怯懦又带着讨好的笑容，压低嗓子，用带着点外地口音的土话问道：“老丈，行行好，换点钱使使，急着买粮。”说着，他从怀里摸索着，掏出两枚那带着飞鸟暗记的私铸铜钱，递了过去。
那老者眼皮耷拉着，像是没睡醒，枯瘦的手指却像鹰爪般迅捷，拈起那两枚铜钱。他甚至没有凑到眼前，只是用指腹极其熟练地摩挲了一下钱币的边缘和表面，又借着远处不知何处反射来的一丝微光，瞥了一眼钱色，随即，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皮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像是碰到了什么极其污秽的东西，迅速将铜钱丢回林小乙脚前，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带着毫不掩饰的厌弃：
“不收！赶紧拿走！”
林小乙心里一紧，面上却故作茫然和焦急：“老丈，这钱……是成色差些，分量可能也不足，但、但也是铜钱啊，您行行好，随便给换几个……”
“哼，”老者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近乎怜悯的嘲讽，“后生仔，不懂规矩就别来这地界晃荡。这是‘鬼钱’！晦气冲天！收了这钱，怕是有命赚，没命花！快滚，别杵在这儿碍事，惹祸上身！”
“鬼钱”！
这个特定的称谓，如同一个暗号，证实了吴文的判断！而且，这钱在黑市底层，不仅被识别，更被视为不祥之物，遭到强烈的排斥！
林小乙心中波澜起伏，面上却只能装作被吓到，悻悻然地捡起铜钱，嘴里不满地嘟囔着“真是的，钱还分贵贱，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一边慢吞吞地挪开脚步。他不敢停留，继续在黑暗中游弋，又试探性地问了另外两个看似在做钱币交易的人，反应大同小异。有人像是驱赶苍蝇般连连挥手，有人则用警惕而古怪的眼神上下打量他，仿佛在判断他是不是官府的眼线，或是惹了不该惹的麻烦，然后默然摇头，不再理会。这“鬼钱”在此地，俨然成了一个公认的、沾染着厄运的禁忌。
就在他心中焦灼，几乎要放弃直接兑换这条线，转而试图打听其他消息时，一阵稍微拔高的争执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只见一个穿着藏青色细布短褂、看起来像是个小管事模样的中年男人，正与一个推着独轮车的货主在角落里低声结算。那货主陪着笑脸，似乎想将几枚铜钱混入正常的钱串中，却被那眼尖的管事一把按住手腕。
“王老五！你他娘的找死是不是？又拿这玩意儿来糊弄老子？”那小管事，被称为刘管事，声音因压抑的怒火而显得有些尖利，在寂静的黑夜里格外清晰，“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这‘鬼钱’，别往老子这儿塞！老子还想留着脑袋多吃几年饭呢！”
那被叫做王老五的货主，是个面色黝黑的汉子，闻言连忙缩回手，讪讪地笑着，额角似乎有汗光：“刘管事息怒，息怒！小的这不是……最近手头实在紧，一时周转不开嘛，就这几枚，您通融通融……”
“通融个屁！”刘管事余怒未消，一把抓过那几枚铜钱，看也不看就塞回王老五怀里，同时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但那话语中的惊惧却更加明显，“周转不开也别碰这玩意儿！你知不知道，这钱……这钱他娘的沾过军爷的血！不干净！邪性得很！谁沾谁倒霉！”
沾过军爷的血！
这句话，如同一声炸雷，毫无征兆地在林小乙耳边轰然响起！他浑身剧震，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猛地冷却下去，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天灵盖！他几乎要控制不住，想立刻冲上去抓住那刘管事的衣领，逼问个水落石出。但他残存的理智如同一根绷紧的弦，死死拉住了他。他强迫自己低下头，将存在感降到最低，脚步却像被钉住一般，悄悄向那个角落又挪近了两步，全身的感官都集中在那两人身上，耳朵竖得如同发现了猎物的猎犬。
那刘管事似乎也猛地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说漏了嘴，警惕得像只受惊的兔子，猛地刹住话头，紧张地四下张望。黑暗中人影幢幢，他似乎并未注意到近在咫尺、伪装得极好的林小乙。他不再多言，快速地将正常的货款塞给王老五，像是要摆脱什么瘟疫般，低声催促了几句，便急匆匆地转身，身影迅速没入更深的黑暗里，消失不见。
王老五掂了掂手中那串沉甸甸的正常铜钱，朝着刘管事消失的方向不满地啐了一口，低声咒骂道：“呸！什么东西！仗着背后有……州府里的人撑腰，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后面几个字含糊不清，似乎涉及具体名姓，但“州府”二字，却异常清晰地飘进了林小乙的耳中，如同重锤敲击在心鼓上。
州府！
林小乙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像是坠入了冰窖。这黑市，果然不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有州府的影子在背后若隐若现！是提供庇护伞？是参与分肥？还是……本身就是这只黑手的一部分？而“鬼钱”与“军爷的血”这骇人听闻的关联，更是将线索的铁链，再次死死地扣在了与军队相关的巨大黑幕上，与遥远的朔风关，与那传闻中可能被截留、吞噬的军饷，联系得严丝合缝，令人不寒而栗！
他不敢再有片刻停留，此地危机四伏，多留一刻便多一分危险。他像来时一样，缩着身子，悄无声息地沿着断墙的阴影，退出了永丰仓这片弥漫着罪恶与恐惧的是非之地。
外面的夜风带着河水特有的湿凉，吹在他因高度紧张和震惊而微微发烫的脸上，让他打了个寒颤。回头望去，那片废墟依旧沉默地趴在黑暗中，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黑市兑局，他未能换到一文所需的铜钱，却用巨大的风险，换来了两条比真金白银更沉重的信息——“鬼钱”沾着军血，以及黑市背后那若隐若现的州府魅影。这两条线索，如同两把淬了冰的钥匙，冰冷而沉重，或许能打开一扇通往更深、更黑暗、也更危险境地的大门。
林小乙深吸一口冰冷的夜气，握紧了袖中的拳头。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面对的将不仅仅是藏于市井的凶徒，更是盘踞在权力肌理深处的毒瘤。每一步，都必须如履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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