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涌进鼻子的瞬间,薛明蕙听到了玉佩的声音。
那声音极轻,仿佛从体内传来。谢珩仍抱着她的腰,带着她往水下深处游去。她睁不开眼,只能任水流推着身体前行,耳畔尽是气泡破裂的细响。
血从嘴角渗出,在水中缓缓散开。她已无力吞咽,任由血丝飘浮。忽然间,那些血竟停住了,未被冲散,反而聚拢成一条蜿蜒的线,像一幅未完成的图卷。
谢珩看见了。
他立刻转身,顺着那道血线游去。石壁渐渐逼近,头顶空间越来越窄,他们只得侧身挤过。他的肩膀擦过岩石,衣料撕裂的声音沉入水底。
前方出现了台阶。
他们浮出水面时,冷空气扑面而来,吸入肺中如针扎般刺痛。薛明蕙趴在石阶边缘,咳了几声,用手撑地爬上去。脚下一滑,膝盖磕在青砖上,她没有出声,只是低头看向手中的帕子——还在,但边角早已湿透。
她抬起头,望见了佛龛。
藏经阁塌了一半,横梁断木杂乱堆积,月光从屋顶破洞洒落,照在中央的供台上。一尊断臂佛像低垂着头,掌心空空。香炉倾倒于地,灰烬积得厚厚一层,炉口却留有新近的手指痕迹。
她的目光落在佛龛上方。
一支玉簪插在那里,断口朝外,尾端刻着一个字:蕙。
她站起身,一步步向前走去,脚步缓慢而沉重。鞋底碾碎地上的瓦片,发出细微声响。越靠近,心跳越急。那是她的簪子——五年前灯会上,谢珩亲手为她戴上。后来断了,他留下半截,说等补全了再还她。
怎么会在这里?
指尖刚触到玉簪,身后便传来一声轻响。
有人落地了。
谢珩立即挡在她身前。他未拔武器,也未言语,只是静静站着,目光锁定来人。
冷十三摘下兜帽,左眼覆着黑色眼罩,在月光下泛着暗色。他身穿夜行衣,外罩深蓝短甲,腰间软剑未曾出鞘。
“少主。”他开口,“别碰那支簪。”
谢珩未回头,声音压得很低:“你一直在这?”
“守了九年。”冷十三站在原地,并未上前,“这地方不能乱动。一旦移动,后面的路就断了。”
薛明蕙绕到谢珩身旁,直视冷十三:“你是谁的人?”
冷十三沉默片刻,答道:“我是长公主府的人。二十年前进的府,守的是谢家的血脉。”
“那你为何烧我母亲的信?”她问。
冷十三抬眼,直视她:“我烧的不是你母亲的信,是二皇子与北狄王女的婚书密档。上面写着,李承恪三岁便被送出,换取十万骑兵效忠。”
薛明蕙呼吸一紧。
“那封信若留存于世,当今皇帝就得退位,北狄便可名正言顺挥军南下。你父亲通敌一事,不过是用来转移视线的假象。”
谢珩终于开口:“谁下令烧的?”
冷十三低下头:“长公主。”
殿内一片寂静。
薛明蕙看向谢珩。他背对着她,肩背未动,但她知道他在听,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楚。
她又望向佛龛上的玉簪。月光照在那个“蕙”字上,边缘的红痕宛如干涸已久的血迹。她忽然想起那晚灯会结束,她在桥边找到谢珩。他坐在栏杆上,手中握着半截玉簪,笑着说:“我弄丢了另一半,你说怎么办?”
那时她笑了,回道:“那就当我没收到。”
原来并非弄丢。
是被人取走了。
她走到供台前,指尖轻轻抚过玉簪。玉石冰凉,似埋藏多年才重见天日。她低声问道:“为何放在这里?”
冷十三答:“因为这是第一个节点。你们初次相逢的地方。”
“我们……不是在藏经阁认识的吗?”
“第九世才是。”冷十三看着她,“前十世,每一世你们都会在此相遇。每一次,他都送你这支簪。每一次,都被打断。”
薛明蕙猛然抬头。
谢珩也转过身,紧盯冷十三:“你说什么?”
“你们并非偶然重逢。”冷十三语气平静,“是被人一次次拉回来的。有人不想让你们死,也不许你们赢,只将你们困在中间,反复轮回。”
“谁?”薛明蕙问。
冷十三摇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每次轮回开启,这支簪便会出现在这里。有人定期擦拭它,点香祭拜。最近一次,是三天前。”
薛明蕙忽然觉得寒意袭来。
她低头看向袖中的帕子。血迹已干,边缘却微微发烫。她不再咳嗽,但《璇玑图》的纹路仍在,比以往更加清晰,仿佛被唤醒一般。
她蹲下身,检查佛龛底部。
砖缝中有一道划痕,不深,却十分整齐,像是刀尖反复刻画所致。她用指甲抠了抠,毫无反应。她站起身,后退两步,重新审视整个供台。
位置不对。
佛龛比她记忆中偏了半尺,向东倾斜了些许。她记得幼时曾来过此处,那时它正对大门,是香火最盛的位置。如今却被挪至角落。
她伸手去推。
纹丝不动。
谢珩走来,与她一同用力。砖石摩擦之声在空殿中回荡。供台移开三寸,底下露出一块可活动的地砖。
冷十三立刻上前:“别掀开。”
“下面有什么?”谢珩问。
“我不知道。但我奉命守此地,不准任何人开启。”
“那你此刻站在这里,是助我们,还是阻我们?”
冷十三未答。他立于原地,手按剑柄,眼罩下的那只眼睛始终闭着。
薛明蕙凝视那块地砖。她未再动手,只是静静看着。袖中的帕子轻轻颤动,仿佛在回应某种召唤。
她忽然开口:“春桃是不是也来了?”
冷十三眉头微动:“她在码头等你们。她说魏长忠带了能点燃江水的药粉,一旦引燃,整条河都将化作火海。”
“她为何要帮我们?”
“因为她知晓真相。”冷十三道,“她是崔姨娘安插在你身边的人。但五年前,她亲眼看见崔姨娘将一封信交予北狄使者——信中提到了你母亲的名字。”
薛明蕙闭上双眼。
“所以她不是背叛,是在赎罪。”
殿内重归寂静。
谢珩看了看地砖,又看向冷十三:“你今日说出这些,不怕被查出来?”
“怕。”冷十三说,“但我更怕你们走错路。我已经杀了三个本该活下来的人,不能再杀第四个。”
“那你之前为何要刺杀我?”薛明蕙问。
“因为命令。”他说,“但箭是我偏的,毒是我换的。你喝的每一碗药,我都加了解药。”
他顿了顿,又道:“你的荷包里,第三层夹着的白色粉末,是我放的。可解七种常见之毒。”
薛明蕙未语。她伸手探入荷包,指尖触到那层薄纸。她一直以为是药膏配料,从未细究。
她抬起头,望着冷十三:“你现在想做什么?”
“我想知道是谁在操控轮回。”他说,“我也想知道,为何偏偏是你们二人。我守了这么多年,看到的不只是命运,而是有人在背后操纵。”
谢珩走到供台边,蹲下身,手指沿着地砖缝隙缓缓划过。忽然,他停下动作,抬头道:“这里有字。”
薛明蕙凑近。
砖角刻着一行极小的字,几乎难以辨认。她借着月光仔细看去:
“簪归原处,门启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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