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武市，春意渐浓。迎春花在街道两侧绽出嫩黄，柳树抽出了新芽，空气中弥漫着万物复苏的气息。
第三个星期周二，武市市政府七楼的小会议室内，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深红色的会议桌上切出一道道光栅。
市委常委、组织部长赵明远将一份来自省委组织部的加密传真件推到会议桌中央，声音平稳无波：“‘新时代经济发展专题研讨班’，全省三十个名额，我市分到两个。条件是四十五岁以下、副处级以上，在经济建设领域有突出表现的优秀干部。”
会议室里很安静，只有文件被传阅时纸张摩擦的细微声响。传真件上那枚鲜红的省委组织部公章，在阳光映照下显得格外肃穆。
市长周惟清坐在主位右侧，目光落在文件上，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当文件传到他面前时，他如常拿起，快速浏览——目光在“选派条件：优先考虑在改革创新、产业发展等方面有实绩的同志”这行字上停留了半秒，随即平静地翻到下一页。
“组织部初步筛选了五名符合基本条件的同志。”赵明远继续汇报，“按通知要求的优先方向，结合近三年考核及实绩，我们重点推荐两人：发改委副主任刘建成，农业局副局长姜南星。”
“姜南星”三个字落下时，会议室空气有瞬间凝滞。
几位常委交换了眼神。李书记端起茶杯，吹了吹浮叶：“理由？”
“刘建成同志长期在综合经济部门工作，熟悉全市产业布局，这是他的优势。”赵明远语气客观，“姜南星同志的优势在于：第一，在英林县发改委期间主导牡丹产业项目，成功培育区域性品牌；第二，调任我市农业局后，主导的智慧农业试点和农业应急体系建设成效显着，其中应急体系方案获省厅肯定，建议全省推广；第三，年龄优势明显，三十八岁，符合培养年轻干部的方向。”
他顿了顿，补充道：“省委组织部的通知明确要求，要破除论资排辈，对在乡村振兴、改革创新等一线做出实绩的干部予以倾斜。这一点上，姜南星同志的履历有竞争力。”
常务副市长李卫国沉吟道：“农业局的工作确实有亮点。不过，这次学习回来，恐怕不少同志的眼睛会盯着——发改委老刘六月底到龄，这个时间点很微妙啊。”
这话点到为止，却让在座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周惟清依旧垂眸看着眼前的笔记本，手中的钢笔在“农业应急体系阶段性总结”那一行字下方，划下了一道平静的横线。
“学习是学习，任用是任用，两码事。”李书记放下茶杯，声音沉稳，“省委给的学习机会，我们按条件推荐优秀干部，这是对事业负责。至于学成后怎么用，那是后话，按程序办。”
他看向周惟清：“周市长，你的意见？”
周惟清抬起眼，目光扫过与会众人，语气公事公办：“我同意组织部的推荐意见。姜南星同志在农业局的工作，常委们都有目共睹。应急体系建设能在短时间内理顺机制、争取到省里支持，体现了她的统筹能力和专业水准。这样的干部去学习深造，对武市长远发展有利。”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道：“至于我个人的身份——按照干部选拔任用回避规定，涉及姜南星同志的任何事项，我会严格执行回避程序。这一点，请常委会监督。”
话说得坦荡，姿态也摆得端正。李书记点点头：“那就这样。组织部按程序上报。散会。
常委会结束不到一小时，消息就像早春的柳絮，悄无声息地飘满了市政府大院。
周惟清从会议室出来，往办公室走的路上，遇到商务局局长孙振涛。孙局长满面笑容地迎上来：“周市长，刚散会？哎呀，这次省委的培训班可是好机会，咱们武市能去两人，说明省里对咱们干部队伍建设认可啊！”
“孙局长。”周惟清微微颔首，脚步未停。
“我听说农业局姜局长在推荐名单里？”孙振涛跟上半步，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赞叹，“姜局长确实能力强，应急体系那事儿干得漂亮。不过……”他话锋一转，似是无意，“这次学习要求有经济工作实绩，姜局长毕竟一直在农业口，有人私下嘀咕，说咱们武市是不是找不出更合适的经济干部了？当然，我是绝对相信组织部眼光的！”
周惟清在办公室门口停下，转身看向孙振涛，神色平淡：“孙局长，推荐人选是组织部按条件筛选、常委会集体研究决定的。有什么疑问，可以向组织部反映，或者按程序提出。”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孙振涛脸上的笑容僵了僵，连忙道：“那是那是，我就是随口一说。周市长您忙，您忙。”
办公室门关上，将一切嘈杂隔绝在外。秘书小陈跟进来，手里拿着几份待批文件，神色有些欲言又止。
“说。”周惟清坐到办公桌后。
“市长，就这一会儿功夫，已经有三个人‘偶遇’我，拐弯抹角打听培训班的事儿了。”小陈低声道，“话里话外，都提到姜局长……和您。”
周惟清扯了扯嘴角，那不是一个笑容，而是一种了然的冷峭。“意料之中。有人真心祝贺，有人心里泛酸，也有人等着看‘夫妻店’的笑话。”他接过文件，拿起笔，“随他们去。工作。”
与此同时，农业局副局长办公室里，姜南星正对着电脑屏幕修改一份汇报材料。桌上的手机震动起来，是局办公室主任老刘。
“姜局，忙着呢？”老刘的声音透着喜气，“跟您说个好事！刚得到消息，省委那个培训班，您被市里推荐上去了！”
姜南星敲击键盘的手指顿住了。“培训班？”
“就是省委组织部主办的‘新时代经济发展专题研讨班’，去中央党校学习两个月！全市才两个名额，您占了一个！”老刘语速很快，“常委会刚定的，消息已经传开了。赵局长让我先跟您通个气，估计正式通知下午就到。”
姜南星怔怔地放下手机，心跳莫名快了几拍。中央党校……两个月……
她下意识地看向窗外。三月的天空清澈高远，几缕薄云缓缓移动。这样一个突如其来的机会，像一块巨石投入心湖，激起的不知是惊喜的浪花，还是忐忑的漩涡。
下午四点，正式通知文件通过oA系统发到了姜南星邮箱。几乎同时，赵局长的电话也打了进来。
“南星啊，文件看到了吧？”赵局长的声音透着欣慰，“好事，大好事！我已经让办公室安排工作交接了。你手头几个要紧的事，应急体系推进、春耕督导，我都先接过来，或者让老刘他们分管处长具体抓。你放心去学，局里是你的大后方！”
“赵局，这太突然了，我……”姜南星握着话筒，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突然什么？这是你应得的！”赵局长打断她，语气郑重起来，“南星，我老头子快退了，有些话今天说透。这几年你在局里干的每一件事，大家都看在眼里。从智慧农业到应急体系，哪一件不是硬骨头？你啃下来了，还啃出了彩。这次推荐，组织部是看了实绩的。别管外面那些七嘴八舌，腰杆挺直了去！”
电话那头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不过，树大招风。你这一去，肯定有人嚼舌头，什么‘市长夫人近水楼台’啦，‘农业干部学经济是不是跨界太快’啦。尤其是……”他含糊了一个名字，“商务局那位苏副局长，资历老，这次没被推荐，心里恐怕不舒服。你心里有个数就行，该干嘛干嘛。”
姜南星默默听着，指尖微微发凉。“赵局，我明白。谢谢您。”
挂了电话，办公室重新安静下来。姜南星点开通知文件，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系统学习新时代经济发展理论……开阔宏观视野……提升战略思维能力……” 每一个词都充满诱惑，也沉甸甸地压在她心上。
她确实想去。这样一个站在更高处观察、思考、学习的机会，对任何一个有志于事业的干部来说，都是珍贵的滋养。但她同样清楚，这个机会此刻落在她身上，会被置于怎样的放大镜下审视。
下班时间到了。姜南星收拾好东西，走出办公楼。春风吹在脸上，带着暖意，也带着不知从哪个角落飘来的、若有若无的打量目光。
回到家时，张姐正在厨房准备晚饭，林林在客厅地毯上拼一艘巨大的航母乐高，小脸专注。听到开门声，他抬起头，眼睛一亮：“妈妈！”
姜南星走过去，蹲下身看他的作品：“林林真厉害，航母快拼好了。”
“那是！我们班小胖的航母才这么大，”林林比划了一个小尺寸，又骄傲地指指自己的，“我的比他的大一倍！”他忽然凑近，小声说，“妈妈，今天王叔叔来接小胖，跟我说‘你妈妈要去北京上学啦，真厉害！’妈妈，你要去上学吗？你不是已经工作了吗？”
孩子的眼睛清澈见底，映出姜南星有些复杂的面容。她摸摸儿子的头：“妈妈是去学习，就像林林在学校上课一样，只不过是在北京，时间比较长，要两个月。”
“两个月？”林林眨眨眼，似乎在努力理解这个时间概念，“那是不是……要过完春天，到夏天才能回来？”
“嗯，大概在林林放暑假之前回来。”
林林的小嘴慢慢撅了起来，低下头，手里的乐高零件捏得紧紧的。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闷闷地说：“那我们班的家长开放日，妈妈不能来了。”
姜南星心里一酸，将儿子搂进怀里。“妈妈保证，每天给你打电话。周末如果你和爸爸有空，可以来北京看妈妈？”
林林在她怀里不说话，只是把小脑袋埋得更深了些。这时，门口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周惟清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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