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琳的手指收了回来。
那一瞬间的柔软触感，像是一串错误的代码，被她强大的逻辑防火墙强制隔离。
挡板重新升起，隔绝了那个皱巴巴的小生命。
瑟琳调整了一下呼吸，再次看向梅菲斯特时，银色的眼瞳里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清冷与精密。
“想好名字了吗？”
梅菲斯特看着育婴箱里那个还在蹬腿的男婴，语气随意得像是在询问一个新项目的代号。
“魔人一般会自己取名字。”
瑟琳回答得很干脆。
她重新拿起数据板，指尖在屏幕上快速滑动，似乎在确认刚才因情绪波动而漏掉的数据。
“而且对于新生儿而言，编号就能精准定义。名字只是多余的字符，除了增加数据库的冗余，没有任何意义。”
“但这毕竟是实验都市。”
梅菲斯特提醒道。
“他是第一个以‘自然分娩’方式诞生的魔人混血。按照旧世界的习俗，名字是存在的锚点。”
瑟琳的手指顿了一下。
她侧过头，目光穿过透明的玻璃罩，落在那张还没长开的小脸上。
“那就叫‘零’吧。”
瑟琳给出了答案。
“零？”伊芙忍不住插嘴，“这算什么名字？这还是编号！”
“这是起点。”
瑟琳没有看伊芙，只是盯着那个孩子。
“也是虚无。”
“是一切变量开始之前的那个空集。”
“他是这座城市的第一个变量，是所有公式推导的原点。”
瑟琳说完，在出生证明的那一栏里，输入了一个圆圈。
“零。”
梅菲斯特念了一遍这个单音节词。
“很贴切。”
“既然名字定了。”瑟琳把数据板递给旁边的医护魔人，语调恢复了那种公事公办的冷硬，“启动三号协议。”
医护魔人点头，推着育婴箱就要往外走。
“等等！”
伊芙冲过去，拦在育婴箱前。
她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瑟琳。
“你要干什么？你要把刚出生的孩子送到哪去？”
“送往第一育儿中心。”
瑟琳回答得理所当然。
“也就是你们理解的，社会化抚养机构。”
伊芙感觉脑子里嗡的一声。
刚才那一瞬间的温情，难道全是假的？
“你刚才明明摸了他！你明明……”伊芙指着瑟琳，手指都在抖，“你怎么能刚生下来就抛弃他？”
“这不是抛弃。”
瑟琳撑着身体，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坐姿。
刚生产完的虚弱并没有击垮她的理智。
“这是配置优化。”
“我是数据总长，我的工作日程排到了明年。我每天需要处理的信息量是普通人类的一万倍。”
瑟琳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我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处理换尿布、喂奶、哄睡这些低效且重复的劳动。”
“而且，我不具备‘母爱’的功能模块。”
“把他留在我身边，他只会得到一个冷漠的管理者，而不是一个母亲。”
“可是……”伊芙咬着牙，“那是你的孩子啊！”
“正因为是我的孩子。”
瑟琳打断了她。
那双银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极其罕见的、近乎执拗的光。
“所以我才希望，他能去爱着这个世界。”
伊芙愣住了。
爱着……世界？
瑟琳看着那个即将被推走的育婴箱，声音低了下来。
“如果由我抚养，他会继承我的冷漠，我的偏执，我的绝对理性。”
“他会成为第二个瑟琳。”
“这没有意义。”
瑟琳抬起头，直视着梅菲斯特。
“梅菲斯特大人，您说过，他是可能性。”
“把他交给社会。”
“让他被不同的保育员照顾，让他接触不同的性格，让他听不同的故事。”
“让他明白，爱不是来自某一个特定的血缘个体，而是来自整个群体。”
“只有这样。”
瑟琳深吸了一口气。
“他才有可能，长成一个拥有完整人格的‘人’，而不是一台只会计算的机器。”
“这就是我对他的……规划。”
房间里安静得只剩下仪器的滴答声。
伊芙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反驳的声音。
她原本以为瑟琳是因为冷血才送走孩子。
却没想到，这是这个魔人能想到的，最深沉的“保护”。
为了不让孩子变成怪物，她选择斩断自己与孩子的纽带。
这种理性的残酷，竟然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悲壮。
“很有远见。”
梅菲斯特打破了沉默。
他看着瑟琳，微微颔首。
“我们会尊重你的提案。”
梅菲斯特挥了挥手。
医护魔人推着育婴箱，绕过呆立的伊芙，走出了房间。
那个名为“零”的婴儿，就这样离开了母亲的视野，成为了这座城市第一个“公共的孩子”。
梅菲斯特转过身，黑袍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既然‘零’已经诞生。”
“那么，接下来的工作重心就要转移了。”
梅菲斯特走到窗前，看着外面那座巨大的钢铁森林。
“孩子会长大。”
“他们需要学习，需要认知，需要知道自己是谁，要往哪里去。”
“教育体系的设计，将是下一个阶段的重点。”
“我们教什么？怎么教？”
“是像魔人一样灌输数据，还是像人类一样传授文学与艺术？”
“是培养绝对的服从，还是鼓励危险的创新？”
梅菲斯特回过头，眼神深邃。
“还有工作与生产。”
“当新一代成长起来，旧的分配制度是否还适用？”
“这是一个极其庞大且复杂的系统工程。”
“我们需要反复讨论，建立模型，进行沙盘推演。”
梅菲斯特的语气放缓了一些。
“所以，这件事不急。”
“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去试错。”
他的视线越过瑟琳，落在了站在后面的艾莉森和214号身上。
这两个同样怀着身孕的女人，此刻表情各异。
艾莉森还在回味刚才那场关于“抚养权”的辩论，似乎在计算其中的得失。
214号则是一脸担忧，手一直没离开过自己的小腹。
“至于你们。”
梅菲斯特开口道。
“从这周开始，你们将获得‘产假’。”
艾莉森愣了一下：“产假？”
在魔人的字典里，没有假期这个词。
只有“待机”和“维修”。
“是的。”
梅菲斯特平静地宣布。
“直到你们完成生育，并且身体各项指标彻底恢复之前，你们不需要承担任何行政工作。”
“这不仅是生理上的修整。”
“也是给你们的一个课题。”
梅菲斯特走到两人面前。
“在这个没有指令、没有任务的空白期里。”
“去感受。”
“去观察。”
“去想想，除了作为一个‘工具’，你们还能是什么。”
214号有些不知所措地点了点头。
艾莉森则是挑了挑眉，似乎对这种“带薪休假”感到颇为新奇。
“另外。”
梅菲斯特转过身，看向躺在床上的瑟琳，又扫视了一圈周围那些正在忙碌的魔人医护。
“传令下去。”
“即日起，修改魔人族工作条例。”
“增加‘法定节假日’制度。”
这句话一出，连瑟琳都忘记了看数据板。
所有的魔人动作都停滞了一秒。
节假日？
给不知疲倦的魔人放假？
这在逻辑上是极大的算力浪费。
“梅菲斯特大人……”瑟琳试图从效率的角度提出异议。
“这是命令。”
梅菲斯特打断了她。
“这也是实验的一部分。”
“我想看看。”
梅菲斯特的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当一台机器被告知‘你现在自由了，可以不做任何事’的时候。”
“它是会停在原地生锈。”
“还是会……”
“自己去寻找，新的运转意义。”
梅菲斯特没有再多解释。
他整理了一下衣领，向门口走去。
“好好休息。”
“尤其是你，瑟琳。”
“在这个假期里，试着哪怕一次。”
“不要去想那些数据。”
“试着放松下来。”
大门滑开，又合上。
房间里，瑟琳看着那个空荡荡的门口，又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双手。
不用工作？
不想数据？
她躺回枕头上，银色的眼瞳茫然地盯着天花板。
对于一个魔人来说。
这或许比处理永远无法处理完的信息，还要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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