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在同一时刻,位于长安城另一隅的吴王府内,气氛却截然不同。
吴王李恪刚刚起身,正在偏厅用着清淡的早膳,眉宇间还带着一丝因魏征去世、朝局微妙而生的思索与谨慎。
一名心腹内侍却脚步匆匆、面带慌张地闯入,甚至忘了在门槛外停步禀报。
李恪放下银箸,眉头微蹙,有些不悦地问道:“何事如此惊慌失措?规矩都忘了?”
那小太监噗通一声跪下,声音因为急切和一丝恐惧而微微发颤:“殿下恕罪!是……是外头刚传来的消息,韦氏……韦氏有个子弟,淹死在城东的河道里了!尸体清晨才被发现!”
李恪闻言,眉头皱得更紧,但神色并未有太大波动,反而带着几分斥责:“我当是什么大事。不过一个世家子弟失足落水,也值得你如此惊惶?”
“魏公新丧,本王为了避嫌,连灵堂都未便久留,就是不想掺和进那些是非里。如今他韦氏淹死个把寻常子弟,难道还要本王亲自去河边上香慰问不成?”
他的语气带着皇子特有的矜持与一丝不耐烦,显然认为这并非需要他特别关注的事情。
小太监抬起头,脸色更白,急急补充道:“殿下!淹死的不是寻常韦氏子弟……是……是前些日子,在朱雀大街上,与王家二郎君起冲突,后来您还亲自出面调停的那位……韦续韦公子!”
“韦续?” 李恪拿着茶杯的手猛地一顿,眼神瞬间凝固。
那个嚣张跋扈、当街羞辱女子、后被王玉瑱毫不客气打脸,而自己试图“和稀泥”却未能成功的韦家纨绔?他死了?淹死的?
一个清晰而冰冷的念头,几乎不受控制地、第一时间窜入李恪的脑海——王玉瑱!
是巧合吗?就在冲突发生后不久?
李恪的心猛地一沉,他并非天真之人,深知长安城这些高门子弟间的恩怨,远非表面那么简单,更不相信世上有那么多“巧合”。
王玉瑱那日在酒楼中毫不妥协的锋利姿态,以及那双偶尔令他感到深不可测的眼眸,此刻在记忆中变得格外清晰。
那小太监见殿下神色骤变,知道说到了关键,连忙又压低声音,禀报了另一则刚得到的消息:
“还有……殿下,昨夜在魏公灵堂上,似乎……似乎韦挺韦大人,曾当众对致仕的王珪王公说过一些话,刻意提及旧日情分和学问请教,听着……像是在众人面前,故意将王公往魏王府那边拉拢。
这事儿,灵堂里好些人都听见了……”
韦挺拉拢王珪在灵堂逼迫表态,紧接着与王玉瑱有旧怨的韦续就“意外”淹死……
这两条信息在李恪脑中飞速串联,勾勒出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可能。李恪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他原本以为王玉瑱只是个恃才傲物、不拘礼法的世家公子,顶多有些手腕和胆气。
但现在看来,其行事之果决狠辣、时机拿捏之精准、以及那份完全无视韦氏乃至可能涉及魏王颜面的胆魄,远远超出了他的预估。
这王家二郎,哪里还是什么“酒谪仙”,分明是一头披着闲散外衣却獠牙锋利的卧榻猛虎!
平时隐而不发,一旦触及逆鳞或认定威胁,反击便是如此悄无声息却又雷霆万钧。
“本王知道了。” 李恪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下去吧。此事……不必再多打听,也莫要与外人议论。”
“是,殿下。” 小太监如蒙大赦,连忙退下。
偏厅内,只剩下李恪一人。他再无胃口,起身踱到窗边,望着庭院中欣欣向荣的花木,眼神却无比凝重。
他再次想起了父皇那日在甘露殿的教诲,关于世家根基的深固,关于不可轻易得罪。
如今看来,父皇的提醒何其深刻。王珪虽致仕,但王氏的潜势力,恐怕远超外人想象。
韦续的死,像是一记警钟,在他耳边重重敲响。在这长安城中,有些斗争,远比他想象的更隐蔽,也更残酷。
而他,这个一心只想保全自身、不涉嫡争的皇子,真的能独善其身吗?还是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被卷入了旋涡的边缘?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那个曾在街上对他拱手微笑、看似随意的“酒谪仙”,其身影在心底投下的阴影,竟是如此沉重而危险。
……
而这边京兆府尹的压力可想而知。
一边是命案,死者还是即将升任刑部尚书的韦挺族中子侄;另一边是此案可能牵涉的复杂背景,以及魏征新丧、朝野瞩目的敏感时刻。
尽快“查明”真相、给各方一个说得过去的交代,成了最“稳妥”的选择。
于是,京兆府效率高得惊人。不过一日功夫,便“案情大白”,并迅速锁定了“凶手”,完成了缉拿。
呈报御前的卷宗写得清晰明白,逻辑严密:昨夜魏征病逝消息传开之时,韦续正在东市某处隐秘的地下赌坊豪赌。
上半夜,他手气极差,输了不少银钱。
然而到了下半夜,不知是时来运转还是换了策略,韦续竟如有神助,不仅将本钱捞回,更赢了一大笔,具体数目虽未明言,但暗示足以令赌徒眼红。
赢钱后心情大好的韦续,并未直接回永兴坊韦府,而是去了他在附近私宅中养着的一名外室小妾处。
卷宗特别注明,因赢得太多,韦续颇为慷慨地打赏了随行的护卫仆从,让他们各自寻乐子去,只留了车夫在门外等候。这便给了“歹人”可乘之机。
“凶手”很快落网,据称是赌坊中混迹的亡命之徒,见韦续赢钱众多且护卫散去,遂起歹心,暗中尾随至其外宅。
于凌晨时分,伙同另外两名在逃嫌犯,破门而入。韦续与其小妾在睡梦中惊醒,反抗不及,双双被杀。
所赢钱财及随身贵重物品被洗劫一空。
歹徒杀人劫财后,将尸体装入麻袋,弃于临近河道,意图毁尸灭迹,制造失足落水假象。
京兆府声称,已根据线索抓获其中一名凶徒,从其住处搜出部分赃物,该凶徒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并指认了同伙。
案件就此告破,系典型的“赌徒见财起意,杀人劫财”。
当这份“详尽”的案情奏报与破案结果呈递到李世民案头时,这位刚刚痛失诤友、心绪本就不佳的皇帝,登时勃然大怒!
他怒拍御案,厉声呵斥。这怒火,一分为二:其一,怒在治安。天子脚下,首善之区,竟有如此穷凶极恶之徒,为钱财公然入室杀害官宦子弟,事后还抛尸河道,简直无法无天!
京兆府平日是如何治理地方的?巡夜武侯、坊正里胥,难道都是摆设不成?这让他对长安城的治安产生了严重的不满与疑虑。
其二,怒在治家。韦挺身为朝廷重臣,即将执掌刑部,却连自己的族人都管教不好!任由其流连地下赌坊,私养外室,挥霍无度,最终招致杀身之祸。
这等家风,如何能表率群臣?又如何能指望其执掌国家刑狱,明察秋毫,公正严明?李世民心中对韦挺的埋怨与失望,油然而生。
“刑部尚书…韦挺…” 李世民手指敲击着奏报,眼神锐利如刀。他几乎要当场下旨,申斥韦挺,并重新考虑人选。
值此关键时刻,韦挺展现出了他能在朝堂屹立不倒的敏锐与果断。
他未等皇帝召见问罪,便立刻主动进宫,免冠跪伏于两仪殿外,涕泪横流,痛陈己过。
他不敢辩驳族中子弟行为不端,只一味请罪,自责疏于管教,酿成惨祸,有负圣恩,更无颜面对刑部尚书之职的期许,情愿接受任何惩处,甚至请求罢官以儆效尤。
姿态放得极低,悔过之情显得“无比沉痛”。
与此同时,后宫之中,韦贵妃也“适时”地开始了她的努力。
她在李世民面前婉转陈情,言及家族不幸,兄长悲痛欲绝,更忧心此事若闹得太大,有损朝廷体面,让外人看了笑话。
她并未直接为韦挺求官,只反复强调韦挺的能力与忠诚,以及此刻家族遭难、极需陛下抚慰。
温柔体贴的话语,伴着枕边微风,多少消解了一些皇帝的雷霆之怒。
在韦挺这番以退为进的请罪和韦贵妃的暗中周旋下,李世民暴怒的情绪终于稍有缓和。
他终究没有立刻剥夺韦挺的刑部尚书任命,但也不再觉得此任命顺理成章。
最终,罢朝五日过后的圣旨下达:严厉申饬韦挺治家无方,教子不严,致使祸起萧墙,有失大臣体统。着令其停职三日,闭门思过,整顿家风!三日后再视情形定夺。
这旨意,看似网开一面,未作重罚,实则意味深长。
在即将履新的关键节点,被皇帝亲自下旨申斥“治家无方”,并要求“停职整顿家风”,这在重视声誉的官场上,无疑是一记响亮的耳光,一个不大不小的笑话。
韦挺的威望遭受了实质性打击,其刑部尚书的任命虽未撤销,却也蒙上了一层浓厚的阴影,前途变得微妙起来。
一场突如其来的命案,以“赌徒劫杀”盖棺定论,迅速平息。
虽然表面凶手伏法,官场秩序恢复。但暗流之下,皇帝心中的芥蒂,韦挺受损的声誉,以及某些知情者心中那无法言说的疑窦与寒意,却如同河底沉沙,悄然沉积,等待着下一次风浪的搅动。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或许正安然坐在自家院中,品着清茶,听着项方低声禀报京兆府的“破案结果”,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
长安城的热闹与笑话,于他而言,不过预料之中的余韵罢了。
喜欢梦回贞观,我成王珪次子请大家收藏:(m.suimengsw.com)梦回贞观,我成王珪次子随梦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