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中的灼烫突如其来，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猝不及防地摁在心口。凌云行走在石阶上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面色却平静如渊，唯有拇指指腹下意识地重重碾过食指上的混沌戒，借那冰凉的触感压制住心底骤然掀起的惊涛。
这不是简单的发热，而是一种苏醒，一种渴望，一种仿佛血脉深处被触及的、来自遥远时空的悸动。那枚自上古兽骨下得来的温热碎片，此刻正隔着衣物，源源不断地将一股奇异的、带着古老星辉余温的脉动，传递到他的胸膛深处，与丹田内混沌元婴周身环绕的、刚刚吞噬而来的星辰之力碎片，产生着某种同频的、微弱的共鸣。
碎片“活”过来了。
不，更准确地说，是某种尘封了不知多少岁月的烙印，在方才那场史无前例的星力潮汐冲刷下，被短暂地、微弱地激活了。“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名岂文章着，官应老病休。”杜甫的诗句不合时宜地闪过脑海，但此刻凌云感受到的不是漂泊的孤寂，而是一种更宏大、更苍茫的牵引，仿佛这枚碎片，与脚下这座沉星谷，与那高悬九天的亘古星辰，存在着某种断裂了万古的联系。
他强自按捺住立刻取出碎片探查的冲动，保持着下台的步伐节奏，甚至没有回头去看台上台下那无数道聚焦在自己身上的、含义各异的视线，敬畏、忌惮、探究、贪婪、怨毒……如同无形的蛛网，交织在他周身。他能清晰地“嗅”到空气中弥漫的复杂情绪，以及潜藏在平静表象下蠢蠢欲动的暗流。
石昊搀扶着脸色依旧苍白但已无大碍的苏小蛮，紧跟在他身后，魁梧的身躯有意无意地将他与部分视线隔开，嘴里还在低声嘟囔着：“他娘的，那帮青岚宗的杂碎，眼神跟刀子似的……凌兄弟，刚才那下真带劲！不过……咱们是不是惹上麻烦了？”他习惯性地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铜铃大眼警惕地扫视四周，肌肉依旧紧绷。
叶清雪落后半个身位，星辰古剑已入鞘，但她的手始终虚搭在剑柄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剑镡，发出几乎听不见的、细微的哒哒声。她清冷的目光如同出鞘的冰刃，冷冷地划过几个气息尤为不善的角落，尤其是青岚宗众人聚集之处。那个被废掉的倨傲青年已被抬走，但剩下的人，尤其是那名化神中期的阴鸷老者，周身散发的寒意几乎凝成实质。
影七的身影如同融化在阳光下的阴影，时隐时现，但凌云能感觉到，一道若有若无的、冰冷的警戒线，始终环绕在己方几人最外围。
“无妨。”凌云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刚才在台上引发异象、吞噬星力、重创青岚宗嫡传的人不是他。“麻烦迟早会来，早来晚来，并无分别。”他说话时，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远处高台上那位墨陨副城主。对方也正看着他，目光深沉如古井，不见喜怒，只微微颔首，便移开了视线。这是个信号，至少暂时，城主府不会因他“破坏规矩”而发难，毕竟那“星力潮汐”来得诡异，谁也说不清缘由。但这份默许能持续多久，取决于他接下来的价值，以及……能否扛住随之而来的压力。
他们没有在沉星谷多做停留，径直返回了玄木城内的“仙客来”客栈。一进入那间布下了隔绝探查阵法的独立院落，凌云反手便激活了苏小蛮早已设置好的多重防护禁制。光幕升腾，将小院与外界彻底隔绝。
“凌大哥，你的脸色……”苏小蛮被石昊扶着坐在院中石凳上，她虽然虚弱，但阵法师的敏锐让她第一时间察觉了凌云的异常。那不是受伤的苍白，而是一种混合了凝重、惊疑和一丝……亢奋的奇异神采。
凌云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院中那株叶片如翡翠的灵植下，盘膝坐下。闭目凝神片刻，确认禁制稳固，并无被窥探的迹象后，他才缓缓地、极其小心地从怀中取出了那枚碎片。
碎片一暴露在空气中，异变陡生！
原本灰扑扑、毫不起眼的碎片，此刻竟通体流淌着一种温润的、仿佛内部有星河旋转的莹白微光。那些模糊不清的古老纹路，如同被注入了生命，缓缓地、艰难地扭动着，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苍凉与浩瀚气息。更令人震惊的是，碎片表面的温度并未降低，反而在持续升高，但并不灼人，反而像一块被体温焐热的暖玉。而它散发出的脉动，与凌云丹田内残留的星辰之力共鸣得越发清晰、急切。
“这……这是？”石昊瞪大了眼睛，凑近了些，粗重的呼吸喷在碎片上方，那光芒似乎都随之摇曳了一下。
叶清雪也靠近了两步，清冷的眸中映照着碎片流淌的星辉，她细长的眉毛微微蹙起：“此物……与升灵台，同源？”
“恐怕不止是同源那么简单。”凌云沉声道，他小心地分出一缕极其细微的混沌之气，缓缓渡入碎片之中。这就像用一把万能钥匙，去试探一把锈蚀了万载的古老锁具。
“嗡——！”
碎片猛地一震！发出的不再是低沉的颤鸣，而是一声清越的、仿佛能穿透神魂的轻吟！紧接着，所有流淌的微光如同百川归海，朝着碎片中心汇聚，然后“噗”地一声，在碎片上方尺许处的空中，投射出一幅极为黯淡、残缺不全的立体虚影！
那似乎是一幅……地图？
不，更准确地说，是一幅星图与地势图的结合体。虚影大部分区域是模糊扭曲的光影，唯有一小部分相对清晰。那里勾勒出连绵的、仿佛被利剑斩断的黑色山脉轮廓，山脉之间，有一道蜿蜒的、散发着暗红色微光的裂谷。而在裂谷的某个方位，有一个极其微小、却光芒最为凝实的金色光点，正在缓缓闪烁。光点旁边，浮现出两个比指甲盖还要小、却散发着亘古道韵的扭曲古字。
这两个字，与碎片本身以及混沌戒上的纹路风格一脉相承，但更加古老，更加难以辨认。凌云集中全部神识，混沌之眼运转到极致，眸中银灰色光芒闪烁，死死盯住那两个古字，试图解析其意。
第一个字，形如一道撕裂苍穹的闪电，又似一柄刺破混沌的利剑，笔画凌厉霸道，蕴含着无与伦比的“破灭”与“锋锐”之意。“金”！
第二个字，则厚重如山岳，沉稳如大地，笔画圆融承载，仿佛能托起星辰万物，透出“稳固”与“生养”的韵味。“土”！
金！土！
五行已得其三，木、水、雷，这碎片投射的星图，赫然指向了剩余两枚原始树种可能存在的方位！那金色光点，莫非就是蕴含“庚金”本源之力的第四枚树种所在？而那暗红色裂谷，这地形……凌云脑海中迅速闪过这几日查阅的关于玄木城周边地域的玉简信息。
“葬剑谷！”他几乎是脱口而出。
玉简中记载，玄木城东北方向约三万里，有一处绝地，名为“葬剑谷”。传闻上古年间有绝世剑修于此陨落，其佩剑崩碎，剑气纵横万年不散，形成绝地，谷中充斥无尽庚金煞气与破碎剑意，寻常修士踏入，顷刻间便被绞成齑粉，乃是一等一的凶险之地。更重要的是，玉简隐约提及，葬剑谷深处，似乎有蚀灵族活动的痕迹！
碎片的光影只维持了不到三息，便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了几下，噗地一声溃散消失。碎片本身的光芒也迅速黯淡下去，恢复成原来那灰扑扑的模样，只是触手依旧温热，仿佛耗尽力量后陷入了沉睡。
院落中一片寂静，只有几人的呼吸声可闻。
“金……土……葬剑谷……”石昊挠了挠他那钢针般的短发，瓮声道，“凌兄弟，你的意思是，剩下那俩……宝贝，有一个在那鬼地方？”
“十有八九。”凌云将碎片紧紧握在掌心，那残留的暖意仿佛直接熨帖到了心里。母亲留下的线索，世界树的呼唤，古兽的遗骸，指向混沌道院的星图，以及此刻碎片揭示的“金”之所在……这些支离破碎的信息，开始像拼图一样，在他脑海中缓缓拼接。虽然依旧迷雾重重，但一条若隐若现的脉络，已然浮现。
“庚金主杀伐破障，藏于‘葬剑谷’，万兵煞气，蚀灵重镇。”世界树意志断续的话语在心头回响。碎片星图与古老传言，对上了！
“我们必须去。”凌云抬起头，目光扫过同伴，斩钉截铁。这不仅是为了集齐五行，净化世界树，救天木界于水火，更是追寻母亲下落、揭开自身身世之谜的关键一步。葬剑谷再险，也非去不可。
叶清雪轻轻颔首，指尖停止叩击剑镡，握住了剑柄：“何时动身？”
“不急。”凌云却摇了摇头，眼中闪烁着冷静算计的光芒，“葬剑谷乃是绝地，又有蚀灵族盘踞，贸然前往与送死无异。我们需从长计议。”他顿了顿，“首先，需弄到更详细的、关于葬剑谷内部情况的信息，尤其是蚀灵族的布置与实力。其次，需提升实力。今日升灵台之事，我们已成众矢之的，青岚宗绝不会善罢甘休，其他势力恐怕也对我们‘兴趣’不小。在离开玄木城前，需有足够自保之力，甚至……震慑之力。”
苏小蛮此时缓过气来，小脸恢复了些许血色，她咬着拇指指甲，思索道：“信息的话……黑市？或者……发布任务？提升实力……凌大哥你刚吞噬了那么多星力，需要时间消化吧？石头哥和清雪姐姐肯定也有收获。我还需要些材料，把院子的防护阵法和咱们的随身阵法升级一下，葬剑谷那地方，阵法可能比刀剑好用。”
“嘿，消化？俺觉得现在浑身是劲，正好缺架打！”石昊咧嘴一笑，捏了捏钵盂大的拳头，骨节啪啪作响。
凌云正要说话，眉头忽然一挑，目光转向院落门口的方向。几乎同时，影七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他身侧阴影中，低声道：“有人来访，是碎星门刘震，独自一人。”
凌云眸光微闪。刘震此刻来访，是代表碎星门的态度？示好？拉拢？还是另有所图？
“有请。”他淡淡道，将碎片收起，整理了一下并无褶皱的衣袍，脸上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平静。
片刻，院门禁制打开一道缝隙，刘震那肃穆的身影走了进来。他先是对凌云拱手一礼，目光在凌云身上停留一瞬，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异。方才升灵台上那吞噬星力、引发潮汐的一幕，实在太过震撼。眼前这黑衣青年，气息沉凝如渊，竟比登台前更加深不可测，明明只是化神初期，却给他这化神初期顶峰一种隐隐的压迫感。
“凌小友，今日升灵台上，真是让老夫大开眼界。”刘震开门见山，语气比上次多了几分郑重甚至……忌惮，“小友无恙，实乃万幸。那星力潮汐百年难遇，凶险异常，小友能安然度过，反而修为大进，福缘深厚啊。”
“侥幸而已。”凌云不置可否，抬手示意对方落座，“刘长老此时来访，不知有何指教？”
刘震也不客套，在石凳上坐下，沉吟片刻，压低声音道：“老夫此来，一是代表碎星门，感谢小友此前援手之恩。二来……”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院中禁制光幕，声音压得更低，“是给小友提个醒。今日之事，青岚宗的韩长老已传讯回宗，恐怕不会善了。青岚宗近年来势大，行事愈发霸道，小友需早作防备。”
凌云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哦？刘长老此言，是代表碎星门，还是……”
“是老夫个人之见。”刘震坦然道，“宗门之内，意见并非统一。但无论如何，小友对赵莽有救命之恩，我刘震记在心里。此外……”他话锋一转，眼中精光一闪，“小友在台上施展的神通，似乎对星辰之力别有感悟？不知对探索一些……上古星辰遗迹，是否有兴趣？”
来了。凌云心念电转，面色不变：“刘长老有何高见，但说无妨。”
“距此西北约五万里，有一处古地，名为‘坠星湖’。”刘震缓缓道，“相传乃上古星辰碎片坠落所化，湖中蕴含奇异星力，但也凶险异常，时有空间裂缝滋生，更有强大星兽盘踞。我碎星门曾数次探索，皆损失不小，对其核心区域所知甚少。门中曾有一卷古籍提及，湖心深处，可能藏有与‘周天星斗’有关的古阵残迹……若小友有意，或可前往一探。当然，风险自担。”
坠星湖？星辰碎片？古阵残迹？凌云心中一动。这或许是个机会，既能进一步锤炼新得的星辰之力，或许还能找到关于混沌道院，或者母亲线索的蛛丝马迹。而且，远离玄木城这是非之地，暂避锋芒，也是不错的选择。
“多谢刘长老告知。”凌云拱手，“此事，容我考虑一二。”
刘震点点头，不再多言，留下一个刻有简单星纹的传讯玉符，便起身告辞。走到院门口，他脚步顿了顿，回头深深看了凌云一眼，意味深长道：“小友非常人，玄木城这潭水，浅了。好自为之。”说罢，转身离去。
院门重新闭合，禁制光芒流转。
“坠星湖……”凌云摩挲着手中的传讯玉符，目光穿过禁制光幕，投向西北方天际。怀中的碎片依旧散发着淡淡的余温，与那星图指示的东北葬剑谷方向，隐隐形成某种呼应。
前路迷雾重重，杀机暗藏，亦有星光指引。既然选择了这条逆天之路，便只能一往无前。
“调息三日。”凌云转身，对伙伴们说道，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三日后，我们北上，去这坠星湖，闯一闯。”他需要时间彻底消化升灵台的收获，也需要一个相对远离漩涡中心的环境，来厘清思绪，规划下一步。葬剑谷是目标，但绝非现在能硬闯的龙潭虎穴。这坠星湖，或许就是一块绝佳的磨刀石，也是避开眼下锋芒的跳板。
夜色渐浓，玄木城华灯初上，喧嚣并未因白日的惊变而止息，反而在暗处涌动着更多贪婪与算计的潜流。而城西“仙客来”客栈的小院内，寂静无声，只有五人调息时悠长的呼吸，以及凌云手中，那枚依旧残留着星辰余温的碎片，在黑暗中，微弱地、坚定地，明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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