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神记》。
阅书者为八世未曾作恶之人,此书方会变幻文字,显化诸般神通。
名曰搜神,实为诸天漏斗。
大千世界,亿万星辰,或有地界修真炼气,或有地界锻体修魔,亦有地界巫咒念力。
此书尽吞万千位面之神通法门,蕴于纸页之间。
若心术不正之邪魔启卷,初见便堕昏聩。
唯八世未作恶之纯善者,方能于这纷乱如麻的字里行间,撷取那寥寥真义。
且所诵之时,旁人无从获益。
此时景意始诵《仙灵塑神法》,每吐一字,其身便增一分暖意。
兄弟二人于此刻踏入殊途,他念的内容只有自己听得见。
“阿弟,听懂没?”
陈根生靠在他怀里,嘴角挂着的那丝涎水已经结了冰茬。
景意叹口气。
“这书上写的肯定是好东西,可惜我念得磕磕巴巴。”
他把书往怀里一揣,贴着还算热乎的肚皮。
大约是刚才念书念得用力,身上发了汗。
他重新把根生背起来,拿绳子勒紧了。
“回家,爹该等急了。”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像是两只蜗牛,慢慢挪回了那间破败的屋子。
屋里没人。
灶膛是冷的,桌上空碗还摆着,早起喝剩下的糊糊碗,边上干了一圈硬壳。
后院冰窖前,陈景良正趴在地上,脸贴到了那封门的黄泥上。
景意喊了一声。
“爹,这冰真能换银子?”
“能的!”
陈景良笑道。
在这青牛江郡,除了官家设的冰井务,谁敢私自藏冰?
冰匠这碗饭,那是镶着金边的。
寻常百姓想干这行门都没有。
那是祖传的手艺,是几代人拿命填出来的门路。
得懂怎么选水,怎么凿冰,最关键的,是得有这么一口能过夏不化的地窖。
没个几十年家底,谁家后院能有这东西?
立春、雨水、惊蛰。
黄历上节气更迭,积雪消融,露出下黝黑冻土,继而淫雨连绵不休。
雨水这节气一过,永宁就开始淅沥沥没个停歇。
陈家的破屋顶,经不住这连绵阴雨的冲刷,屋里头也下起了小雨。
锅碗瓢盆全派上了用场,摆了一地,叮叮咚咚响个不停。
陈景意七岁。
正是抽条长个儿的时候,这孩子长得却有些潦草。
头发乱得像麻线球,枯黄分叉,结成一缕缕的毡片,里头大概还藏着几粒没抖干净的草籽。
额前的刘海遮了半拉眼睛,他也懒得管,只偶尔实在碍事了,才随意往脑后一胡噜。
家里穷得连耗子都得绕道走,哪有闲钱给他剃头,主要是他也不想找爹要。
剃头匠那儿剪一次要两文钱,若是还要刮个脸修个面,那就得三文。
景意懂事,从来不提这茬,连看都没往那剃头挑子上看过一眼。
他就这么顶着一头蓬乱的枯草,穿着那件短得露出一截手腕和脚踝的破夹袄,在泥地里奔忙。
那夹袄是去年冬天的,今年再穿,就像是偷穿了那戏台子上大郎的行头,紧绷绷地箍在身上,稍微动作大点,腋下就得裂开个口子。
可怪就怪在,这孩子吃的是糠咽菜,身子骨却壮实得不像话。
力气也大。
陈景良怕这淫雨坏了后院冰窖的封土,急得在雨里转圈。
景意二话不说,扛起一块用来压窖顶的磨盘石就往上冲。
那磨盘少说也有四五十斤,若是寻常的七岁孩童,别说扛,就是推都未必推得动。
可景意扛着它,在烂泥地里走得稳稳当当,连大气都没喘一口。
陈景良当时看得愣了神,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咱老陈家出了个天生神力的武曲星?”
那是《搜神记》的功劳。
或者说是那本在景意眼里变幻莫测的《仙灵塑神法》的功劳。
每晚夜深人静,只有雨打窗棂的声响时,景意就会借着那点微弱的灶膛火光,翻开那本书。
他也不懂什么修炼法门,什么吐纳归元。
他就只是读。
一个个字硬生生地认,一句句话磕磕绊绊地念。
每念一句,丹田里就多一分热气,像是吞了一颗烧红的小炭火,暖烘烘地顺着经脉游走,最后全化作了那一身蛮力。
“阿弟,你也听听。”
半年过去了,景意窜高了半个头,肩膀宽了胳膊粗了。
可阿弟就像是被时光遗忘在了那个大雪纷飞的冬夜。
个头没长,身子没胖。
若不是胸口起伏,真就跟个死人没两样。
景意把书放下,伸手去摸阿弟的手。
转眼间,惊蛰过了,春分也过了。
地里的麦苗子蹿高了一截,村口的柳树也抽出了嫩绿的新芽。
那连绵了快一个月的淫雨,终于在清明前的一天停下。
久违的日头破开云层,把那股子霉湿气晒得一干二净。
陈景良一大早就去县里探口风。
虽说冰窖封得严实,可这毕竟是头一回做冰匠的买卖,他心里没底,得去打听打听今年冰块的市价,顺道给两个儿子带点荤腥回来。
屋里只剩下兄弟俩。
陈根生躺在床上,自打开春以来这昏愦症非但没好,反而像是生了根,整个人愈发沉寂。
七岁的陈景意正蹲在床边,手里拿着把破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给阿弟赶苍蝇。
他也热。
“阿弟,爹说今晚有肉吃。”
“等吃了肉,你就醒过来。咱们去后院看那大坟包,爹说那里头全是银冬瓜。”
正念叨着,原本半掩的破木门被人一脚踹开了。
正是那消失了好一阵子的李癞子。
自打腊月里那场大雪过后,李癞子消停了不少。
听说李氏仙族在上头吃了瘪,连带着下面的狗腿子也夹起了尾巴。
可俗话说,狗改不了吃屎,这风头稍微一过,那股子坏水又泛了上来。
李癞子晃荡着进了屋,手里还拎着根哨棒。
“还没死呢?你阿弟这命也是够硬的。”
景意往前跨了一步,那破败的茅草屋似乎都跟着晃了一下。
李癞子还没反应过来,就觉着手里头一轻。
那根平日里用来打断穷人腿的哨棒,不知怎么就到了那小崽子手里。
七岁的孩童双手抡圆了那根哨棒。
这一棒挥出,时间仿佛在这一瞬被拉得很长,云梧大陆哪来这般神力的凡人。
棒头还没挨着李癞子的肉,那股子蛮横到了极点的劲力就已经先到了。
李癞子就像是一个装满了红墨水的猪尿泡,被哨棒迎面砸中。
一股圆型的冲原形击波从哨棒处四散而开。
漫天血雾像是突然绽放的大红花,在这破屋里瞬间爆炸。
那是血,是雾,是被那股力道震碎成了齑粉的血肉。
碎肉骨渣混合着衣裳碎片,噼里啪啦地打在土墙上,打在房梁上,也打在景意那张还没回过神来的小脸上。
屋子里瞬间充满了令人作呕的血热腥气,浓得像是刚杀了一百头猪。
红雾慢慢沉降下来,给泥土地都铺上了一层红毯。
原本李癞子站着的地方,空荡荡的。
只剩下一双破布鞋孤零零地留在原地,鞋尖甚至还朝着床铺的方向。
鞋的主人没了。
七岁顽童不知力,一朝棒落鬼神惊。
岁月匆匆,步履仓皇,让景意也无暇回望身后的雪地遗踪。
上天惩罚陈根生谎言戏苍生,也可怜景意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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