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阁的茶叙,在一种微妙的、各怀思量的氛围中结束。
日头西斜,窗外的潜龙城渐渐笼罩在冬日傍晚的淡金色余晖中。
苏文作为内政总管,起身周到地安排:“荀先生,晏先生,杨公子,楚将军,今日一路劳顿,又倾谈许久,想必乏了。驿馆已备好热水热饭,诸位可先回房歇息。明日若有兴致,可随意在城中走走看看,北大学堂、工坊区、集市、乃至田间村舍,皆可参观。若需向导,随时吩咐便是。”
荀贞拱手道谢:“苏先生安排周详,有劳了。” 晏殊也笑着点头:“客随主便,明日定要好好看看这潜龙城的里里外外。”
杨文广尚沉浸在白日听闻的那些惊世之语中,有些恍惚地跟着行礼。
楚怀城则犹豫了一下,看向李晨和郭孝,欲言又止。
李晨看出楚怀城心思,微笑道:“楚将军难得来一趟潜龙,齐家院就在内城不远。令妹玉儿和破虏都在,楚将军不妨过去坐坐,说说话。自家人,不必拘礼。”
楚怀城闻言,脸上露出感激之色,躬身道:“多谢布政使体恤,怀城……正有此意。”
众人于是各自散去。
荀贞、杨文广在仆役引领下返回驿馆。晏殊带着哑仆,也回了自己暂居的小院。
楚怀城则跟着一名齐家院的亲随,向内城走去。
李晨、郭孝、苏文三人,则缓步走在返回内城的青石板路上。
雪后的空气清冷,街道上行人渐稀,但许多店铺尚未打烊,透出温暖的灯火。
“奉孝,子瞻,”李晨开口,声音在安静的街道上显得清晰,“你们说,荀文若和晏殊这两位,今日看了,听了,心中会作何想?潜龙这番景象,这番言语,能让他们……有所改变吗?”
苏文沉吟片刻,谨慎道:“震撼必然是有的。尤其是主公那几句‘人人生而平等’、‘民心即城墙’之论,与当世主流观念迥异,却又隐隐契合圣贤‘民为贵’之古义。荀先生学贯古今,晏先生洞察人心,对此等新奇却又有实践支撑的理念,不可能无动于衷。然则,改变根深蒂固的观念,非一日之功。”
郭孝嗤笑一声,语气带着惯有的清醒与犀利:“主公,子瞻说得对,也别抱太大期望。这天下的谋士,十个有九个是从圣贤书中读出来的,胸中确有沟壑,有安邦定国的理想,有经天纬地的抱负。他们看得懂潜龙的强大与不同,甚至会欣赏,会赞叹。但……”
“但他们效忠的‘主公’,无论是江南杨素,西凉董璋,还是已显颓势的宇文卓,乃至这大炎朝廷本身,有谁真有主公这般‘沟壑’?有谁敢喊出‘人人生而平等’,并将其付诸实践,哪怕只是一小步?杨素想的是保住江南富贵,徐图进取;董璋想的是统一西凉,割据一方;宇文卓想的是革鼎天命,自己当皇帝。他们的‘沟壑’里,装的是权位、地盘、家族传承,或许也有那么点‘救民水火’的念头,但那念头,排在权位之后。”
“荀文若为何号‘隐麟’?”
“因为他知道杨素并非明主,只能藏拙,只能弯弓蓄力,在维持现状中,为江南谋一份稳妥。晏殊为何在雪川空耗十年?因为他看不上宇文卓,又没找到值得全力辅佐之人,宁愿观棋不语。他们心中有更高的‘道’,但他们的‘主’,给不了践行此‘道’的舞台。”
“今日潜龙之气象,主公之言论,于他们而言,或许就像在荒漠中行走了太久的人,突然看到一片生机勃勃的绿洲,听到泉水叮咚。”
“他们会渴,会羡慕,会思考,甚至会偷偷记下绿洲的样子和泉水的方位。但要他们立刻抛下原有的一切,投身这片绿洲?难。各为其主,牵绊太多。更何况,这片绿洲是否真能长久,能否抵挡外界的风沙侵袭,在他们看来,恐怕还是未知之数。”
李晨默默听着,点了点头。
郭孝的分析,总是这般透彻,直指人性与利益的根本。
他并不指望一番茶叙就能让两位顶尖谋士纳头便拜,那不现实。
今日种种,不过是播下一颗种子,让他们看到另一种可能。
至于种子能否发芽,何时发芽,既看时势,也看个人选择。
“无妨。”李晨语气平静,“本就没指望一蹴而就。让他们看,让他们想。潜龙所做一切,本就不是做给某几个人看的。我们只需按照自己的步子,继续走下去。路走得越稳,越远,看到的人自然会越多,想法也自然会变。”
说话间,已到内城门口。
三人分别,李晨回齐家院,郭孝回自己办公的“参赞府”,苏文则还要去北大学堂处理一些明日事务。
与此同时,驿馆内,荀贞所居的独立小院。
屋内炭火温暖,烛光摇曳。
杨文广已被荀贞打发回房休息,此刻只有荀贞一人。
荀贞没有立刻歇息,而是铺开纸,研好墨,提笔沉吟。
笔尖落下,墨迹在雪白的宣纸上洇开。荀贞写得很快,却字字工整。
他记录今日入城所见:水泥道路之平整坚固,屋舍之新颖规整,市井之繁荣有序,百姓脸上那种罕见的“生气”与“希望”。
他详细描述文华阁茶叙,几乎一字不差地默写出李晨关于“民心城墙”的论述,以及郭孝转述的那几句“人人生而平等”、“如龙似虎”、“再无饥寒”的惊世之言。
写到此处,荀贞笔锋一顿,悬腕良久,才继续写道:
“北地潜龙,气象已非寻常割据可比。其主李晨,年未而立,然气度沉凝,见识超卓,所言所行,暗合古圣‘民本’之旨,却又远迈寻常‘仁政’,直指世道不公之根髓,其志不在小。郭奉孝倾心辅佐,苏子瞻戮力治政,墨问归巧夺天工,更有女流掌州政而井井有条……此人聚才用人之能,驭下开明之风,世所罕见。”
“其所恃者,非仅兵甲之利(火器传闻恐非虚),更在‘水泥’等物改变根基,‘实学’兴教开启民智,‘以工代赈’安顿流民,‘鼓励工商’活跃经济。一套迥异于当今旧制的全新法度章程,已隐隐成形。此非修补旧船,实乃另造新舟。”
荀贞搁笔,闭目沉思。
眼前浮现出李晨平静而坚定的面容,浮现出潜龙城街市上那些挺直腰杆走路的百姓。
心中那个为江南谋划的“三策”——“学他、防他、不怕他”——此刻想来,似乎有些单薄了。“学他”,能学到这整套理念的精髓吗?“防他”,防得住这种从根基上长出的勃勃生机吗?“不怕他”……若潜龙此道真能大行于天下,江南的富庶安稳,又能维系几时?
一丝前所未有的沉重与迷茫,萦绕在荀贞心头。
这位以“隐麟”自居、善于藏拙待时的顶尖谋士,第一次感到,自己长久以来为江南谋划的“稳妥之道”,在一种全新的、充满不确定却生机无限的“可能”面前,显得有些……陈旧了。
而在另一处更为僻静的小院里,白狐晏殊同样没有入睡。
哑仆已在外间歇下。
晏殊独自坐在灯下,面前也铺着纸。
与荀贞工整的记录不同,晏殊的笔迹更显疏狂洒落,时而疾书,时而停顿,甚至有大片的留白和勾勒的简图。
晏殊画下了潜龙城的大致轮廓,特别标注了那低矮的旧城墙与向外绵延的新区。
写下了“水泥路”、“水泥屋”、“水泥渠”。在旁边批注:“改易物用,根基之变。李晨视若寻常,大范围推行,魄力惊人。此物若普及天下,山川地理之阻隔,将大为削弱。”
晏殊又写下了“北大学堂”四字,重重圈起。
在旁边写道:“兼容并包,教授实学。农、工、商、匠、兵、文,皆入课程。郭孝言‘人人生而平等’、‘如龙似虎’之理想,由此发端。此非寻常书院,实乃培育新人之炉,锻造新思想之砧。其长远之害……其长远之利,恐远超兵甲之利!”
对于李晨,晏殊的评价更为直接:“起于微末,见识、魄力、胸襟,皆非常人。能用郭孝、苏文、墨问归、乃至女子为州牧,不拘一格,唯才是举。观其言论,志在再造乾坤,非图割据一方。通蜀桥可见其志在连接,非在隔绝。”
最后,晏殊在纸的角落,写下一行小字,墨迹深深:“风已起于青萍,其势渐成。西凉棋局,与之相比,似嫌小矣。董璋……可扶,然终非真龙。此番北行,或许……另有机缘?”
写罢,晏殊吹干墨迹,将纸仔细叠好,贴身收起。
这位在雪川观棋十年、最终选择西凉落子的老谋士,那双看透世情的眼眸中,此刻燃烧着一种久违的、近乎灼热的好奇与探究欲。
潜龙城,李晨,北大学堂……这里的一切,都与他过往认知的世界如此不同,却又如此……充满吸引力。
窗外,潜龙城的冬夜寂静。
但两位顶尖谋士笔尖流泻出的文字与思绪,却仿佛蕴藏着无形的风雷,一旦传出,必将在这本就动荡的天下,激起更为剧烈的波澜。
而在齐家院的一处偏厅内,暖意融融。
楚怀城再次见到了妹妹楚玉和已经会蹒跚走路、咿呀学语的外甥李破虏。兄妹相见,自是唏嘘感慨。楚玉屏退左右,亲自为兄长斟茶。
“二哥,西凉……还好吗?”楚玉轻声问,眼中有关切。
楚怀城看着妹妹愈发雍容沉稳的气度,看着外甥健康活泼的模样,再想起金城的肃杀与艰难,心中百味杂陈。
“有白狐先生相助,三王子正在设法整合,只是……内忧外患,千头万绪,不易。”楚怀城简单说了西凉现状,以及此番随白狐北来的缘由。
楚玉静静听着,末了,柔声道:“二哥,潜龙与西凉合作,夫君是乐见的。白狐先生今日茶叙,想必也有所感。你在此间,不妨也多看看,多听听。潜龙的许多做法,或许对西凉,也有些借鉴之处。”
楚怀城点头,想起白日街市所见,文华阁所闻,心中确实触动。“玉儿,你在这里……过得可好?李布政使他……”
楚玉微微一笑,笑容温婉而满足:“夫君待我极好,姐妹们也都和睦。破虏健康聪明。这里……和国公府,和京城,都不一样。日子过得踏实,心里也亮堂。二哥不必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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