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稷在书房里枯坐了整整两个时辰。
他满脑子都是范柔柔。
这个女人，到底是个什么怪物？
说她疯吧，她逻辑清晰，条理分明，每一次都能精准地戳中对手的痛处，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说她不疯吧，她做的那些事，说的那些话，又没有一件是正常人能干出来的。
他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巨大的谜团里，而范柔柔，就是那个谜团的中心。他想解开这个谜，却发现自己越陷越深，根本找不到线头。
夜色如墨，自耕园里一片静谧，只有几盏昏黄的灯笼，在夜风中微微摇曳。
李承稷没有惊动任何人，他像一个幽灵，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园外的阴影里。
他凝神望去，只见园子中央的菜畦边，有一个模糊的身影。
是范柔柔。
她没有睡，一个人蹲在菜地里，借着朦胧的月光，不知道在干什么。
李承稷皱了皱眉，这个女人，大半夜不睡觉，又在搞什么名堂？
他屏住呼吸，悄悄拨开身前的枝叶，又往前挪了数步。
夜风拂过，送来泥土的腥气和植物清新的味道，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低语。
是范柔柔的声音。
很轻，像梦呓，又像在对什么人说话。李承稷凝神细听，眉头却越皱越紧。
“小辣椒啊小辣椒，瞧瞧你这副模样，一身火红，尖牙利嘴的，好像谁都惹不起。”
李承稷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固。
她在跟一株辣椒说话？
他按捺住心头的荒谬感，继续听了下去。
“可惜啊，看着厉害，内里却是空的。一阵大雨就能让你抬不起头，一场早霜就能要了你的小命。你这点火爆脾气，除了辣别人的嘴，对自己，屁用没有。”
范柔柔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毫不掩饰的嫌弃。
“就像那个娜扎，长得是挺招摇，舞跳得也够劲儿。可惜脑子里装的是草，以为有皇后在后头撑着，就能在这东宫里横着走。她压根不明白，这宫里，最不值钱的就是脸蛋，最靠不住的就是恩宠。”
“那点恩宠，就是一阵风，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换个方向吹了。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倒。你看，一盘红薯干，不就让她摔了个万劫不复？”
李承稷心头猛地一跳。
红薯干！
原来娜扎在御前失仪，被父皇禁足，竟是她在背后动的手脚！这个女人，不动声色间就废掉了皇后安插过来的一枚棋子，事后还在这里跟一棵辣椒复盘！
他再看向那个蹲在菜地里的身影时，眼神彻底变了。
范柔柔没再理会那株“中看不中用”的辣椒，转而伸手，轻轻拨弄着旁边一株萝卜的叶子。
“还是你聪明，小萝卜。把自己最值钱的宝贝，全都严严实实地藏在土里。地面上就留这么几片破叶子，谁也瞧不上，谁也懒得来招惹。”
她的声音放缓了，带着一种奇异的赞许。
“可只有你自己知道，你在黑暗的泥土深处，攒了多少养分，扎了多深的根。任凭外面风吹雨打，电闪雷鸣，只要根还在，你就死不了。”
“等到时机到了，自己把自己拔出来，洗干净一身泥，削掉那层皮，照样清甜爽脆，上得了国宴的台面。”
李承稷的呼吸几乎停滞。
他终于明白了。
她不是在说萝卜，她是在说她自己！
用疯癫做伪装，是那几片谁也瞧不上的破叶子。这自耕园，就是她扎根的泥土！她根本不是在避世，她是在蓄力！
范柔柔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丝幽幽的叹息。
“在这吃人的地方，想活下去，就不能当辣椒，得学着当萝卜。不能光有虚张声势的火爆，得有深藏不露的根基。不能总想着怎么去辣别人的眼，得琢磨着怎么把自己的根，扎得更深，更稳。”
她说到这里，伸手拔掉一根杂草，声音也随之冷了下来。
“要忍，要等……”
夜风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李承稷看见她将那根杂草在指尖慢慢碾碎，然后，他听到了最后两个字。
“要狠。”
那声音极低，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瞬间刺破夜的宁静，带着一股彻骨的寒意，让藏在暗处的李承稷都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疯子？
这哪里是疯子！
这分明是一个将自己伪装成猎物，却冷静地在黑暗中磨砺爪牙的猎人！
范柔柔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嘴里还哼起了不成调的乡间小曲，仿佛刚才那番惊心动魄的言论，不过是随口一说的田间闲话。
她拍拍手上的泥土，转身回屋，只留下一串轻快的哼唱声在夜色中飘散。
李承稷却在原地站了许久，一动不动。
他今夜本是来解开一个谜团，却发现自己一头撞进了一个更深、更危险的迷局。
这个范柔柔，她这把藏在泥土里的刀，究竟想刺向谁？
李承稷站在黑暗中，浑身僵硬，如遭雷击。
他怔怔地看着那个蹲在菜地里的女人，心脏狂跳不止。
他听到了什么？
那是一篇……不，那是一套完整的，逻辑严密的，甚至可以说是冷酷无情的——宫廷生存法则！
辣椒与萝卜的理论……
外强中干与深藏不露的对比……
她不是在跟植物说话，她是在剖析人心，是在总结她的生存之道！
她之前所有疯癫的行为，所有荒诞的言语，都是伪装！是她用来保护自己的铠甲，是她用来迷惑敌人的烟雾！
她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无害的、疯癫的、只知道种菜的农妇，暗地里，却像一株深埋地下的植物，冷静地观察着一切，积蓄着力量，等待着时机！
他看着月光下范柔柔那个看似单薄的背影，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个东宫，他这个太子，或许，从来就没有真正地掌控过。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棋手，范柔柔是棋子。
可现在看来，谁是棋手，谁是棋子，还言之过早。
这个女人，不是他的麻烦，不是他的笑话，而是他身边，一颗最危险，也最深不可测的……定时炸弹。
他悄无声息地退了回去，脚步有些踉跄。
回到书房，他关上门，靠在门板上，大口地喘着气。
他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了。
从这一刻起，他对范柔柔的看法，彻底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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