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彻底散去，秋日高悬，将官道两侧的原野镀上一层耀眼的金辉。离开了王都地界，周遭的景致渐渐从人工雕琢的田庄园林，变为了更为开阔、也略显粗粝的自然风貌。联合队伍迤逦而行，虽无仪仗，但那股百战精锐的肃杀之气与昂扬勃发的生气交织，依旧引得沿途零星的旅人商队纷纷侧目，敬畏地让开道路。
夏明朗与纪昕云并骑走在队伍的最前方。脱离了王都那个巨大的政治漩涡，两人之间的气氛明显松弛了许多，但一种更为微妙的情愫，在沉默中悄然流淌。他们谈论的多是西疆的风物、可能面临的困难、以及初步的建设构想。纪昕云虽未正式答应留下，却已自然而然地参与到对未来的规划中，她凭借多年治理北境军镇的经验，提出的建议往往切中要害，令夏明朗频频颔首。
“西疆地广人稀，部族散居，政令推行，首重交通与信义。”纪昕云望着远方起伏的山峦，声音平静，“仅靠月牙泉一隅，难以辐射全域。当择选关键节点，设立据点，构筑信息与物资流通网络。”
“正有此意。”夏明朗点头，“落鹰坪地势险要，黑水河谷土地肥沃，风嚎谷……虽环境恶劣，却是通往西北部落的咽喉。这些地方，都需尽快纳入掌控，加以建设。阵法可用于快速构筑据点根基，但后续的维系与发展，需得力之人。”
他说着，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纪昕云。她专注地听着，眼神清亮，显然在脑海中已勾勒出西疆的粗略地图与战略要点。
数日行程，波澜不惊。队伍的气氛也日渐融洽。夏明朗麾下的“阵风”将士，对这位曾与阵主并肩作战、用兵如神的女将军本就钦佩有加；而纪昕云的北军亲卫，则对夏明朗这位屡创奇迹、待人真诚的“阵主”充满好奇与敬意。两股力量在共同的征程中，隔阂渐消。
然而，该来的岔路口，终究还是到了。
出王都约莫百里，一处名为“三川口”的地方，官道在此一分为二。一条继续向西，蜿蜒深入更为苍茫的群山，那便是通往西疆的道路。另一条则转向西南，通往物阜民丰的江南地带，也是纪昕云家族封地所在的大致方向。
此时已是黄昏，夕阳将天边云彩染成瑰丽的橘红色，也将两条岔路映照得如同通往不同未来的光辉之路。
队伍自然而然地停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投向了最前方的两道身影。
赵铁山与王栓子对视一眼，默契地挥了挥手，示意队伍原地休息，喂马饮水，并主动将空间让出，退开到数十丈外。他们清楚，阵主与纪将军，需要一场不被打扰的谈话。天下皆知他们并肩作战，情谊深厚，但前路如何，是继续同行，还是就此别过，却无人知晓，唯有他们自己能做出抉择。
风声掠过原野，带来远处树林的沙沙声响，更显得此地的寂静。
纪昕云勒住缰绳，目光在两道路口之间徘回，最终，落在了通往西南的那一条。她的眼神有些悠远，仿佛透过层层山峦，看到了那熟悉的庭院，看到了那些需要她安顿的族人，也看到了过往那些沉重而又无法完全割舍的羁绊。
夏明朗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夕阳勾勒着她侧脸的轮廓，柔和了平日里的锋锐，添了几分难以言说的怅惘与坚韧。他知道，她并非贪恋家族富贵，而是那份责任，早已融入骨血。正如他无法舍弃西疆，无法舍弃那些信任他、追随他的人一样。
良久，纪昕云轻轻吐出一口气，转过头，看向夏明朗。她的眼眸在夕阳映照下，如同两潭深沉的秋水，里面翻涌着复杂难明的情绪——有不舍，有决然，有期盼，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
“夏先生，”她的声音比平日低沉了些许，“西疆自治，蓝图宏伟，乃开万世太平之基业，昕云心向往之。”
她微微一顿，视线再次投向西南方。“然而，我终究是纪氏女。家族因我之故，已在朝堂风波中几经沉浮。如今我虽辞官，却不能让族人因我而彻底失了依凭。江南故里，尚有诸多事宜需要我回去安顿，梳理……这并非仅是家族琐事，亦是我必须了却的因果。”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却字字清晰：“此外，王都种种，虽已尘埃落定，但心中仍有波澜未平。我需要一些时间……理清一些事情。不光是家族的，还有我自己的。”
她的话语坦诚而克制，没有矫饰，只有成年人面对现实与内心时的审慎与担当。
夏明朗静静地听着，脸上并无意外之色。他理解她的顾虑，也尊重她的选择。若她毫不犹豫地放弃一切随他前往西疆，那反而不是他认识的纪昕云了。
“我明白。”夏明朗开口，声音沉稳而温和，“西疆自治，确乃百废待兴，千头万绪，非一朝一夕之功。我也需要时间，梳理内部，夯实根基，将理念付诸实践。这并非一条轻易的坦途。”
他望着她，眼神清澈而坚定，没有丝毫因可能分别而产生的焦虑或不满，只有全然的信任与支持。“无论纪将军作何选择，西疆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你我在落鹰坪并肩御敌，在王都共面风波，这份情谊与信任，夏某永志不忘。”
纪昕云闻言，唇角微微牵动，露出一丝混合着感动与释然的浅笑。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伸出三根修长的手指，举至两人之间。
“三年。”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越，带着一种郑重的力量，“夏先生，给我三年时间。三年，足以让我安顿家族，厘清心绪。也给你三年时间，让你能在那西疆之地，初步建立起你心目中的理想邦雏形。”
她的目光灼灼，直视夏明朗的双眼：“三年后，若你我在各自的道路上初心未改，信念依旧；若你那西疆净土，仍需要我纪昕云略尽绵薄之力；那么，无论千山万水，我必踏遍而至，去西疆寻你。”
“届时，不再是客卿，不再是盟友，而是作为……真正的同行者。”
“三年之约。”夏明朗重复了一遍，眼神明亮起来。他没有丝毫犹豫，郑重颔首，“好，便是三年之约。”
没有击掌为誓，没有歃血为盟。只是一个简单的约定，一个伸出手指的动作，一个眼神的交汇，便承载了所有的信任、期盼与对未来的承诺。这远比任何轰轰烈烈的誓言，更显得沉重而真挚。
“保重。”夏明朗抱拳，千言万语，尽在这二字之中。
“你也保重。”纪昕云抱拳回礼，眼神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似要将他此刻的模样深深印入脑海。随即，她猛地调转马头，轻叱一声：“我们走！”
数百名亲卫沉默而迅速地集结，跟随着那道青色身影，踏上了通往西南的官道。马蹄声再次响起，却不再是联合行军时的浑厚，而是带着一丝决然的意味，逐渐远去。
夏明朗勒马立于原地，静静地目送着那一行人马。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最终消失在道路的拐角，连同那抹青色的身影，一同融入了暮色之中。
赵铁山和王栓子等人这才缓缓靠拢过来，看着自家阵主依旧凝望方向的背影，无人出声打扰。他们能感受到，阵主与纪将军之间，并非寻常的离别，那份沉静之下，蕴藏着更为深厚的力量。
良久，夏明朗才收回目光，望向西方那苍茫的群山，那是他的方向，他的责任，他的理想所在。
“我们也走吧。”他澹澹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回西疆。”
队伍再次动了起来，转向西行的道路。
身后，是逝去的王都繁华与刚刚分别的同行者。
前方，是百废待兴的土地与等待开创的未来。
还有，一个沉甸甸的三年之约。
夏明朗知道，纪昕云的选择是正确的。他们都需要这段时间，去完成各自的沉淀与准备。真正的挑战，或许才刚刚开始。但这一次，他心中并无彷徨。因为他知道，在这条艰难的道路上，他并非独行。有一种信念，跨越了空间，将与时间同行。
这就足够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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