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晓荷像变戏法似的，从那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军绿色帆布包里。
掏出了一包又一包红星厂模仿南方技术搞的新品——试制版“即食面”。
这可是70年代末，连大城市百货大楼都没得卖的新鲜玩意儿！
也就花城的友谊商店里，能见到这种还得用外汇券买的高档货。
“这玩意儿……拿开水一烫就能吃？”
“不用下锅煮？哎哟，这也太神了吧！”
整个软卧车厢的人都围了过来，也不抱怨了，也不闹了，一个个瞪大眼睛看着姜晓荷操作。
滚烫的开水往那大搪瓷缸子里一冲，扣上盖子闷着。
不到五分钟，那股子混合着脱水蔬菜、油脂和特制粉料的霸道香气，像长了腿似的，“滋溜”一下钻进了所有人的鼻孔里。
这年头大家的肚子里都缺油水，哪受得了这个？
姜晓荷大方得很，留足了自己和陆铮的份，剩下的全散了出去：
“大伙儿尝尝，这是咱们红星厂的新产品，给提提意见！”
一时间，整个走廊里全是此起彼伏的吸溜声，那是真香啊。
“太鲜了！这味儿绝了！”
“同志，这也太方便了！我回去就让我们单位写申请，非得订一批不可！”
姜晓荷坐在人群中间，笑得眉眼弯弯，一边推销，一边用余光去瞥宋建国。
宋建国孤零零地杵在包厢门口，那叫一个进退两难。
那股子红烧牛肉的香味直往天灵盖上冲，馋虫在肚子里疯狂打滚。
他想回屋，又觉得那是认怂；想凑过去要点吃的，刚才他又把人得罪死了，哪拉得下那个脸？
尤其是刚才他还想拿钱砸人，显摆自己有钱。
现在可好，人家这面条有钱都买不着！
就在这时，陆铮端着半碗剩下的面汤走了过来。
他走到宋建国面前，脚步一顿。
宋建国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心里竟生出一丝希冀。
毕竟是京城圈子里的人，没有永远的死敌，这陆老三是不是想给个台阶下？
毕竟在这个圈子里，没有永远的敌人，给个台阶下也是常有的事。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接那碗虽然只剩汤、但飘着厚厚油花的搪瓷碗。
“陆老弟，这就太客气……”
“让让。”
陆铮眼皮都没抬，嘴里冷邦邦地吐出两个字。
他看都没看宋建国伸出来的手，身子一侧，手腕随意一翻。
“哗啦——”
那半碗香喷喷的面汤，不偏不倚，全倒进了宋建国脚边那个红白花的铁皮痰盂里。
“汤底咸了，喝多了嘴干。”
陆铮把空碗收回来，似笑非笑地看了宋建国一眼。
“宋老板是大老板，金贵。这种粗粮哪配得上您？”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宋建国兜里露出的一角大团结，嗤笑一声：
“您要是实在饿得慌，嚼两张大团结顶顶？”
“那玩意儿不管是清蒸还是红烧，您都管够。”
“你——！”
宋建国气得脸皮都在抖，那张平日里保养得油光水滑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指着陆铮半天没崩出一个字儿来。
这是把他的脸皮揭下来，扔在地上当鞋垫子踩！
宁可倒进痰盂喂苍蝇，也不给他一口！
周围几个端着面碗吸溜的乘客看见这一幕，都心照不宣地低下了头，假装没看见，但一个个腮帮子鼓着，显然是在憋笑。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昨晚那一出他们虽然没全看清，但也知道这个姓宋的不是什么好鸟。
姜晓荷在不远处看着陆铮那副拽上天的样子，心里的小人儿早就开始疯狂鼓掌了。
这就叫，手里有粮，心里不慌。
就得让姓宋的知道，什么叫有钱花不出去的憋屈！
这场由于塌方引起的粮荒，一直持续到了下午三点。
当火车终于发出一声长鸣，缓缓启动的时候，姜晓荷觉得自己都快成了这节车厢的活菩萨。
不仅列车长对她千恩万谢，就连隔壁几个原本端着架子的高干，临走前都特意过来跟她握手，说是回京城了一定要帮红星厂宣传宣传。
一场危机，愣是在红烧牛肉面的香气里，变成了一场别开生面的产品展销会。
唯独宋建国。火车一动，他就“砰”地一声关上了门，再也没出来过。
“生气了？”姜晓荷收拾着桌上的空罐头瓶子，心情大好。
“憋着坏呢。”陆铮擦干净手里的水果刀，重新插回腰间，目光透过车窗，看向远处逐渐后退的山峦。
“这种咬人的狗，不叫唤的时候最凶。”
“咬就咬呗。”姜晓荷把帆布包抱在怀里，头一歪，靠在陆铮宽厚的肩膀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
“反正咱们已经过了最难的一关。只要进了京城，那就是咱们的主场。”
陆铮没说话，只是伸手揽住了她的腰。
布满薄茧的手指，轻轻在她腰侧摩挲了一下。
“晓荷。”
“嗯？”
“到了京城，别离开我视线半步。”
姜晓荷抬起头，正好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
那里没有了平日里的调笑和轻松，只有一种让人心悸的凝重。
“怎么了？”她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
陆铮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
刚才列车启动前，一位列车员借着收垃圾的档口，悄悄塞进他手里的。
纸条皱皱巴巴的
，上面只有一行潦草的铅笔字，像是匆忙间写下的：
【老爷子病危，速归。】
没有落款。但陆铮认得这个笔迹。那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忠叔的字。
姜晓荷的心猛地一沉。
老爷子病危？在这个节骨眼上？
如果是真的，那陆家这棵大树一旦倒下，那些早已虎视眈眈的狼群，恐怕立刻就会扑上来把陆铮撕成碎片。
如果是假的……
那就是有人在京城布下了一个天大的杀局，正等着陆铮这条“漏网之鱼”自投罗网。
“宋建国在车上一直没动静，是因为他根本不需要动手。”
陆铮手掌猛地一握，那张纸条瞬间在他掌心化作了纸浆。
“他只需要把我拖住，或者盯着我回到京城，看着我一脚踩进那个圈套。”
姜晓荷握住了他有些发凉的手。
那只手骨节粗大，充满了力量，此刻却绷得紧紧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那我们就把这个圈套，给它捅个稀巴烂。”
姜晓荷的声音不大，却字字铿锵。
“陆铮，咱们能把罐头卖给外国人，能把路霸打得满地找牙，也能在京城那潭浑水里，杀出一条路来。”
“别忘了，你现在不仅是陆家的孙子。”她扬起下巴，眼里闪烁着一种近乎野性的光芒。
“你还是红星食品厂厂长姜晓荷的男人。”
“我姜晓荷护着的人，阎王爷来了也带不走！”
陆铮看着她这副护犊子的模样，眼底的寒冰一点点碎裂，化作了一汪春水。
他猛地低下头，在那张喋喋不休的小嘴上狠狠亲了一口。
“好。”他声音沙哑，带着一丝笑意，“那就看夫人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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