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月领命而去，身影快如鬼魅，消失在沉沉夜色之中。
她手中那枚“丹令调令”，触手冰凉，却又似藏着一团即将喷薄的烈火。
此令由顾长青亲手熔铸，用的正是那柄陪伴他半生的断剑，剑身之内，更被他以秘法嵌入了无数百姓为祈福所写的祭文碎片。
这既是信物，也是一种共鸣。
不出半个时辰，九州各地，凡是曾受过顾长青恩惠或投资之人，无论是隐世的丹道大家，还是籍籍无名的草莽药师，都在同一时刻心头猛地一热。
那感觉，仿佛有一道久违的呼唤穿透了岁月与尘埃，直抵他们内心最柔软、最不甘的角落。
七道身影，几乎不分先后，循着那股心火的指引，抵达了这座早已废弃的旧炉坊。
他们中有白发苍苍的老者，有风韵犹存的美妇，也有眼神锐利的青年。
可当他们踏入这片破败之地，看到的却只有蛛网与尘埃，别说像样的丹炉，连一处能生火的地方都显得奢侈。
众人面面相觑，心中疑云密布。
就在这时，顾长青从阴影中走出，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唯独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他没有解释，只是抬手指向阵法中央那盏由断剑残骸支撑的孤灯，灯火摇曳，映着他决绝的面容。
“诸位，今晚我们要炼的，不是丹，是命。”
话音未落，他并指如刀，猛地划开自己的掌心。
鲜血汩汩而出，他却毫不在意，俯下身，以自身精血为墨，在那积满灰尘的地面上，勾勒出一幅玄奥繁复的心丹图。
阵图之上，九个核心位置空空如也，散发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渴望。
“九鼎已碎，丹道已崩。但它们的魂，还记着这片土地的痛。”顾长青的声音沙哑而坚定，“每一鼎，都需要有人愿意替它疼一次。”
萧语凝第一个站了出来，她乃七人中丹术最为精湛者。
她深吸一口气，运转丹诀，试图以自身金身强行接引地脉深处那丝若有若无的命源。
然而，命源刚一触及她的气海，她那原本璀璨的金身竟发出一阵细微的碎裂声，裂痕如蛛网般迅速蔓延，嘴角溢出一缕金色的血迹。
“别硬撑！”一个稚嫩的声音突然响起。
阿九不知何时冲了过来，一把抱住萧语凝的手臂，小脸上满是泪水，放声大哭：“师尊说过，他们不是要你成神，是要你记得！是记得啊！”
这声哭喊仿佛一道惊雷，撕裂了沉闷的空气。
话音刚落，遥远的药王谷方向，一道沉寂许久的命源猛然跃动，其光华虽弱，却纯粹得令人心颤。
众人这才惊觉，药王谷这一代的继承者，竟是一个天生无法言语的哑女。
她平生未曾对人倾诉过一字，却在每一个深夜，为病榻上的母亲燃尽心力，熬煮那一碗续命的苦药。
她的沉默，便是她最深沉的祈愿。
顾长青眼中精光一闪，厉声喝道：“就是现在！诸位，闭上眼，回想你们一生之中，最无力回天，最追悔莫及的那一刻！”
七位丹修浑身一震，依言闭目。
往事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有人想起了因一味药材之差而逝去的恩师，有人想起了在瘟疫中无力守护的村庄，有人想起了那个因自己一时疏忽而丹毁人亡的挚爱……那份深埋心底的悔恨与不甘，此刻在顾长青的引导下，化作一缕缕无形的“引心火”，从他们眉心飘出，缓缓注入地上的心丹图。
嗡——！
心丹图光芒大作，第一个空缺的位置上，一道虚幻的鼎影缓缓升起。
鼎身古朴，清晰地刻着一个“仁”字。
就在此刻，一声暴喝如炸雷般响起：“竖子狂妄！竟敢如此亵渎丹皇遗志！”
赤炉子双目赤红，带着三具通体漆黑的丹傀从天而降，直扑阵眼的心丹图。
他手中的烈焰长鞭呼啸着卷向阵法，那灼热的气浪，仿佛要将这刚刚燃起的一丝希望彻底焚毁。
眼看火焰即将触及阵图，一道纤细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是那个终日沉默的缝鼎人。
她手中没有兵器，只有无数根细如发丝的魂线，在火光下闪烁着幽微的光芒。
魂线如蛛丝般瞬间缠绕四野，她并未攻击任何人，而是轻巧地一抖手腕，七根魂线精准地系在了七位丹修的手腕上，另外的魂线则如树根般，深深扎入地底，牵引向那八处沉寂的命源。
刹那间，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涌上所有人的心头。
那些曾被药王殿打压，丹脉被废的丹修们，无论身在何方，都感到一阵温润的力量包裹住了自己干涸的气海。
那不是丹药的效力，而是来自遥远陌生人的共情之力，一份无声的理解与抚慰。
赤炉子身前的一具丹傀动作猛地一僵，眼中那空洞的死寂竟闪过一丝挣扎的清明。
它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竟不顾一切地撕开自己坚硬如铁的胸膛，从里面掏出一枚仍在熊熊燃烧的命核，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阵法抛了过来。
“还……给你们。”
顾长青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他猛地一咬舌尖，将自己最后一口精血，混杂着心头之血，喷入阵心。
血雾弥漫中，心丹图剧烈震颤，图上竟缓缓浮现出九朵莲花的虚影。
每一片莲瓣上，都清晰地映照出一位命源继承者的面容——那个为母熬药的哑女，那个刚刚献出命核的丹傀，还有更多平凡而坚韧的面孔……
一道冰冷的提示音在顾长青脑海中浮现：【九源归心阵·初步成型——可通过‘共情献祭’短暂唤醒鼎魂】。
萧语凝泪流满面，她望着那升腾的“仁”鼎虚影，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低声泣语：“我不是要继承你……我是要替你说完那句，你没能说完的话。”
仿佛在回应她的心声，九鼎的残影与刚刚现身的仁鼎虚影齐齐发出一声苍凉的嗡鸣，一道宏大而悲悯的意念响彻在每个人的灵魂深处：“吾等所愿，唯民安。”
就在那个深夜，九州大地上，有十一个素不相识的凡人，在同一时刻毫无缘由地流下了眼泪。
正在深山砍柴的樵夫，看着手中的斧头，突然想起了亡妻临终时想吃一口热汤面的模样；灯下赶工的绣娘，一针刺破了指尖，恍惚间忆起了幼子夭折时冰冷的小手；独坐饮酒的老兵，醉眼朦胧中，又看见了战友在沙场上咽下最后一口气时托付家书的眼神……
他们不知道自己为何心痛，却像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不约而同地对着漫天星辰，低声说了一句藏在心底许多年的话：“对不起，我一直没敢记。”
远在旧炉坊的地底深处，九鼎虚影再次齐齐一震，第二鼎、第三鼎的轮廓，相继被微光点亮。
顾长青再也支撑不住，身躯一软，重重倒在阵法边缘。
他咳出一口鲜血，唇角却带着一丝释然的微笑，望着天际那轮残月，喃喃自语：“原来……这世上最厉害的丹方，是让人敢哭出来。”
话音刚落，炉坊之外，又一盏尘封已久的断剑灯倏然亮起，橘黄色的火光，恰好照亮了旁边一块残破石碑上，刚刚浮现出的两个崭新的字迹：
也在。
顾长青的视线已经开始模糊，身体里的力量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连抬起一根手指都成了奢望。
他能感觉到，在这旧炉坊的更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了，正与这新生的灯火遥相呼应。
那是一种比命源更加古老、也更加沉重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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