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庵堂出来,陈先如开车送她。他在前座握着方向盘,指节微微泛白;她坐在后座,指尖攥着衣角,一路沉默。只有车轮碾过石子路的轻响,在车厢里一圈圈回荡。
还是谢兰?先开了口,声音轻得像风拂过水面:“炜伟真可爱。”
“嗯,他很乖。”陈先如的声音软了下来,眼底漾开温柔的涟漪,“他是我的命。”
谢兰?从后视镜里看他,看着那片温柔,想起炜伟那双满是期待的眼睛,心尖一阵发紧,酸胀漫了上来。她柔声开口,语气里裹着不易察觉的质问:“既然是你的命,就该好好护着,让他干干净净、平平安安地长大。”
陈先如握着方向盘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青,半晌没说话。
“两年了,你一点没变。”谢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还是在为日军做事。”
她又轻轻叹了口气,眼底的悲伤漫出来,像要淹没什么:“娘这两年老了好多。她在庵堂里不肯剃发,心里装的全是你。她说,总担心哪天你遭了难,炜伟也会跟着受牵连……你就真的一点悔意都没有吗?还要执迷不悟到什么时候?”
他依旧沉默,只把方向盘攥得更紧。车窗外的树影飞快往后退,像一团扯不断的乱麻,缠得人心慌。
“日军欺我国民,害我百姓,人人得而诛之。”谢兰?的声音陡然清冽起来,像淬了冰,“可你为了嗟来之食和一己之利,趋炎附势,丢了做人的底线!你失去的何止是体面,更是国家的荣辱,民族的骨气!你不为自己想想,也要想想炜伟!难道你要让孩子这么小,就跟着你挨骂名吗?说他有个助纣为虐的爹?”
“够了!”陈先如猛地拍在方向盘上,喇叭发出一声刺耳的鸣响,车子险些跑偏。他红着眼,声音发颤:“你以为我不恨吗?看着他们在我国土横行霸道,我夜夜攥着拳头睡不着!就因为我这个爹,炜伟四岁了,我从没敢带他逛过一次街!他被小朋友骂,我听见了心像被狠狠揪了一下,真疼啊!我不仅祸及自身,更是连累了他!”他喘着粗气,满是无奈与懊悔,“我吃日本人的饭,拿他们的俸禄,做他们的官,能不为他们做事吗?一步错,步步错,早就回不去了……”
“倘若方向错了,停下来就是前进。”谢兰?一字一句道,“中国有句老话,浪子回头金不换。只要你真心悔改,现在就有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你可以向天下昭示,你不是助纣为虐之辈,你依然是个血气方刚的中国人!”
陈先如从后视镜里死死盯着她,眉头紧锁,眼里满是探究:“什么意思?”
“想和你做笔生意。”谢兰?迎着他的目光,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家常,“你是商会会长,弄些麻醉药,不难吧?”
他转动方向盘的手猛地一抖,车子“吱呀”一声晃了晃。他猛地踩住刹车,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车戛然停在路边。他敏感地追问,声音里带着惊惶:“你要这个做什么?难道你……参加了抗日队伍?”
谢兰?坐直身子,目光扫过他攥紧的手,语气斩钉截铁:“全天下痛恨日寇、渴望和平的人,都是!”
“你这是自寻死路!”陈先如怒道,胸口剧烈起伏,“他们正到处搜捕抗日人士,抓到就是被严惩下场!”
“若需我谢兰?牺牲,义不容辞!”她的目光坚定如铁,没有丝毫退缩。
“疯了!两年不见,你竟疯到敢跟日军作对!”他的声音里,有怒,更有藏不住的担忧。
“我没疯,疯的是你陈大会长。”谢兰?的声音冷了下来,像结了层霜,“日军占了东北,多少百姓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街上的人,哪个不是面黄肌瘦,活得艰难?这都是他们害的!江城、凤城的街上,尽是些害人的营生,稍有不从就扣上罪名处置!你身为商会会长,他们通过你的手做了多少恶,你心里没数吗?”
陈先如愣愣地看着后视镜里的她,足足半分钟,忽然扯出个嘲讽的笑,笑声里满是涩味:“怎么不找你的张公子?他可是凤城的半壁江山,日本人都让他三分,找我做什么?”
“我们只是朋友。”谢兰?淡淡道。
“住在一起还叫朋友?”他哈哈大笑,笑声却比哭还难听。
“大敌当前,我没空跟你扯这些儿女情长。”谢兰?别过脸,望向窗外掠过的树影。
他收了笑,冷嗤一声,转回头盯着前方的路:“要麻醉药做什么?”
“救伤员!——救那些为了赶走侵略者、为了这片土地拼上性命的人。”谢兰?直视着他的眼,字字恳切,“他们没有麻醉药,手术时只能硬生生扛着。你帮他们,也是在赎你的罪。”
“这么说,张境途也是抗日人土?”他的语气冷森森的,带着几分试探。
“有血性的中国人都是!”谢兰?毫不避讳,“你若想去日本人那里领赏,尽管把我交出去。但你记住,炜伟总有长大的一天,中国总有解放的一天——等他知道自己的爹做了什么,你觉得他这辈子,还能抬得起头吗?”
“炜伟”两个字,像重锺敲在陈先如最软的地方。他的手开始发抖,摸出烟盒,抖了半天才抽出一支,摇下车窗,猛吸一口,呛得连声咳嗽。
谢兰?的声音软了几分,带着浓浓的悲戚:“娘在庵堂修行,嘴上念着往生净土,心里最放不下的还是你。你若能在她闭眼前做件良心事,也算是尽了最后一点孝。念姝呢?她默默喜欢你这么多年,盼的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不是对小鬼子摇尾乞怜的人。还有陈家列祖列宗,哪个愿意后代被人戳着脊梁骨骂?”
“别说了!”他狠狠将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我本想利用日本人往上爬,反倒被他们牵着鼻子走……我只是不想平凡,想给子孙留点家业,结果害了全家……我甚至没资格难过,路是自己选的,现在连我自己都恶心自己!”
“现在醒悟还来得及!”谢兰?的声音柔和下来,带着一丝希冀,“平凡不丢人,没有尘沙的磨砺,哪来明珠的璀璨?愿你成为那颗耀眼的明珠,照亮自己,也照亮家人。”
“我……能成为那颗明珠吗?”他的声音里第一次有了迟疑,像个迷路的孩子,在黑暗里问路。
“看你怎么选。”谢兰?的话,轻而重。
陈先如沉默了很久,久到车厢里的空气都快要凝固,久到谢兰?以为他不会回答。最后他重新发动车子,引擎的轰鸣声里,他的声音沉得像压了块石头:“给我两天时间。”
“好。”谢兰?应道,声音里有欣慰,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车开到一个岔路口,谢兰?叫停:“就到这儿吧。”
他停下车,目光往通往张境途别墅的幽深小路瞥了一眼,扯出一抹苦笑:“还有段路,我送你到门口。”
“不必了,几步就到。”她推开车门,冷风瞬间灌了进来。
他也跟着下车,望着她的背影,声音里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怕他看见?”
谢兰?回头,冲他笑了笑,没承认,也没否认。
“后会有期。”她郑重道别,脚步坚定。
“你不怕我反悔?”她擦肩而过时,他忽然开口,手里的烟燃着,火光明明灭灭。
谢兰?的脚步没停,只远远丢下一句:“怕,但你不会。”
“为何?”他吸了口烟,烟雾漫过他的脸。
“因为,你就是那颗明珠。”
她的背影越来越远,在暮色里渐渐淡成一个黑点,坚定,安然,熟悉里又透着几分陌生。陈先如望着她离开的方向,猛吸几口烟,烟雾漫上来,遮住了他的脸,也遮住了眼里翻涌的悔和一丝说不清的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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