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庭的数据库不是图书馆。
图书馆是安静的、有序的、带着羊皮纸和灰尘气味的。而审判庭的数据库——尤其是设在“虔诚猎手号”上的这个战术分析节点——更像一个活着的、呼吸着的、由纯粹信息构成的黑暗海洋。它连接着泰拉主库的冰山一角，但那“一角”里就包含了超过七千万颗星球的监控记录、四百万种异形行为模式档案、以及从大远征时代积累至今的、关于混沌污染的每一片碎片知识。
卡利斯塔斯潜入这片深海，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作为有三十年资历的审判官，他拥有相当高的访问权限。但今天他要查询的东西，连他自己都觉得……有点超纲。
静室里，四枚伺服颅骨投射出的冷光中，审判官面前的屏幕正显示着复杂的检索界面。
【查询对象：弹幕文本情感频谱分析模型】
【数据源：异端直播信号“绿皮笑匠”（代号）】
【时间范围：过去30标准日】
【筛选条件：剔除机械重复\/无意义字符\/已知亵渎词汇】
【分析深度：灵能情绪残留扫描（需高级权限）】
卡利斯塔斯输入最后一串授权码。屏幕闪烁红光，弹出一个警告窗口：
【警告：请求的灵能情绪扫描可能接触未净化亚空间数据。执行人需通过信仰检测。】
他没有犹豫，将手掌按在屏幕旁的生物扫描器上。一道微弱的刺痛传来——扫描器在提取他血液样本的同时，检测他的灵魂波动。三秒后，绿灯亮起。
【权限通过。审判官卡利斯塔斯，信仰纯度：99.7%。允许执行。】
检索开始。
屏幕被数据洪流淹没。数百万条弹幕被分解成最基本的情绪成分：文字、符号、发送时间、发送者Ip（经过重重伪装）、以及最关键的——通过灵能回溯技术提取的、发送那一刻的“情绪色彩”。
这是审判庭用来追踪混沌传教活动的高级工具。混沌的低语通常伴随着特定的情绪特征：恐虐的愤怒、色孽的欲望、纳垢的绝望、奸奇的困惑……这些情绪会在受感染者的文字和语言中留下痕迹，如同指纹。
卡利斯塔斯调出比对模板。左边是已知的混沌情绪频谱样本，右边是直播间弹幕的实时分析结果。
“开始比对。”他低声命令。
数据流开始滚动。屏幕左边，代表混沌情绪的红、黑、紫、蓝波形不断跳动；右边，代表弹幕情绪的光谱带开始生成。
前三十秒，一切正常。
愤怒指数：低。只有少量峰值，对应着弹幕里的争吵（比如“主播今天爆炸不够劲！”）。
欲望指数：极低。几乎为零。
绝望指数：接近零。
困惑指数：中等偏高——很多弹幕在问技术问题或表达看不懂。
卡利斯塔斯皱眉。这不对劲。按照他的经验，一个能吸引全银河关注的“异端信号”，其核心必然是某种混沌腐蚀。即使表面包装成娱乐，深层情绪里也应该有蛛丝马迹。
“提高扫描精度。”他说，“加入潜意识情绪层分析。”
屏幕闪烁。第二层数据流叠加进来——这次是更细微的情绪波动：烦躁、无聊、好奇、轻微愉悦……
然后卡利斯塔斯看到了。
在屏幕最右侧，一条醒目的、明亮的、几乎要跳出屏幕的金色光带，正随着数据滚动不断膨胀。
【检测到高频情绪：‘欢乐’】
【强度：基准值的347%】
【持续性：稳定】
【污染特征：未检测到已知混沌残留】
欢乐？
卡利斯塔斯怔住了。他放大那段光带，调出对应的弹幕样本：
【哈哈哈哈主播今天又被屁精坑了！】
【这个改装笑死我了！真有人把古巨基装反！】
【等待颁奖礼的每一天都是煎熬！快开始吧！】
【我已经准备好零食了！全家一起看！】
【虽然看不懂但觉得好热闹！】
【史拉格快来！等不及看你们打架了！】
一条条弹幕滚动而过，每一条背后都拖着一道明亮的金色尾迹——纯粹的、未经污染的、甚至有些幼稚的……欢乐。
以及紧随其后的另一条光带：
【检测到高频情绪：‘期待’】
【强度：基准值的289%】
【持续性：稳定增长】
【污染特征：无】
期待？期待什么？期待一场绿皮之间的斗殴？期待一场荒诞的颁奖礼？期待……娱乐？
卡利斯塔斯感到一阵眩晕。不是生理上的，是认知上的。他调出比对模板，将这两条光带的波形与混沌情绪样本并排放在一起。
没有任何匹配度。零。
欢乐的波形是温暖的、跳跃的、不规则的，像篝火。而混沌的情绪——即使是色孽带来的虚假欢愉——也总是带着一种冰冷的、黏腻的、仿佛糖浆里掺着玻璃渣的质感。他可以一眼分辨出来。
但这些弹幕里的欢乐……是真的。
就像孩子们期待节日游行的那种欢乐。像辛苦一天后看场滑稽戏放松的那种欢乐。像……像普通人生活中，那些微不足道、但又真实存在的快乐。
“不可能。”卡利斯塔斯喃喃道，“一定是伪装。更深的伪装。”
他启动了最高级别的分析协议——这需要动用舰船主机的30%算力，而且会被记录在案。但他顾不上了。
【执行：跨维度情绪溯源扫描】
【警告：此操作可能引发亚空间窥视风险】
【确认？】
“确认。”
静室里的灯光暗了一瞬。四枚伺服颅骨的眼眶中，蓝光变成了危险的暗红色。它们开始以不自然的频率颤动，发出高频的、几乎听不见的嗡鸣。
屏幕上的数据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黑暗的虚空，虚空中浮现出无数个光点——每一个光点代表一个正在发送弹幕的意识。光点之间，纤细的、彩色的丝线将它们连接起来，形成一个庞大而复杂的网络。
这是情绪共鸣网络的视觉化呈现。
卡利斯塔斯看到了。
那些光点——人类、灵族、钛族、甚至一些他无法识别的异形意识——它们之间流淌的情绪能量，大部分都是金色的（欢乐）和银色的（期待）。偶尔有红色的愤怒或蓝色的困惑闪过，但很快就被金色和银色吞没、稀释、转化。
整个网络就像一个巨大的、自发形成的……庆典氛围。
没有腐蚀。没有渗透。没有混沌低语。
只有最简单的、最原始的：“我想看点儿好玩的。”
卡利斯塔斯感到一阵寒意从脊椎爬上来。不是恐惧，而是更深层的不安。
他太熟悉混沌的运作方式了。它们像病毒，像寄生虫，需要先制造痛苦、绝望、愤怒——那些负面情绪是它们的温床。然后它们才注入扭曲的“解决方案”，许诺力量、欢愉、知识，让受害者沉沦。
但这个直播间……它直接跳过了第一步。
它没有制造痛苦。它在制造快乐。
而快乐，不需要承诺。快乐本身就是目的。
“这比混沌更危险。”审判官低声说，声音在静室里回荡，“因为它不需要腐蚀你的灵魂。它只需要……让你笑。让你期待。让你在枯燥的生活里，有个可以盯着看的东西。”
他想起了自己看过的那些片段。吱嘎笨拙地教屁精认字。技术小子们为改装方案吵架。深夜直播里，绿皮主播对着星空说“跟全宇宙一起整点儿好玩的”。
这些画面，现在和眼前的情绪网络重叠在一起。
一个荒谬的念头冒出来：
如果这不是腐蚀呢？
如果这真的只是……娱乐呢？
“不。”卡利斯塔斯猛地摇头，关掉了扫描。灯光恢复正常，伺服颅骨停止颤动。
他不能这么想。审判官不能有这种想法。帝皇的教导很明确：异形和异端的一切行为，无论表面多么无害，都必然包藏祸心。区别只在于伪装的程度。
但这个直播间的伪装……太完美了。完美到连灵能情绪扫描都找不出破绽。
除非，它根本没有伪装。
“不可能。”卡利斯塔斯重复，像是在说服自己，“一定有更深层的东西。我没找到，是因为工具不够。或者……时机未到。”
他调出倒计时：
【距离颁奖礼开始：9时14分08秒】
时机就要到了。
如果真有阴谋，如果混沌真的在利用这场闹剧，那么当聚光灯亮起，当全宇宙的目光聚焦，当情绪达到顶峰时——一切都会露出真面目。
他只需要等到那时。
只需要在关键时刻，做出正确的判断。
卡利斯塔斯重新坐直，开始整理分析报告。他写下结论：
“目标信号的情感频谱分析显示异常高的‘欢乐’与‘期待’指数，与已知混沌污染模式不符。但这可能是一种新型的、更隐蔽的腐蚀手段：通过提供无害娱乐，降低目标的警惕性，为后续渗透创造条件。建议在颁奖礼期间保持最高级别监控，并在确认混沌介入迹象时立即采取行动。”
写完后，他看着这段话，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打开了一个新的窗口。不是审判庭数据库，是直播间的后台界面——当然，是通过重重伪装的访问通道。
他看到了吱嘎刚刚发布的最后一条预告动态：
【明天见，家人们。准备好尖叫。】
下面已经有超过三亿条回复。大部分是各种语言的“期待！！！”和“冲冲冲！”。
卡利斯塔斯的手指在键盘上悬停。
他应该关掉窗口。应该去检查刺杀小队的准备。应该为明天的行动做最后推演。
但他没有。
他点开了回复框，输入了一行字。用的是某个边缘世界的方言，经过七层转译：
“愿……演出顺利。”
没有发送。他只是看着那行字，然后删除。
静室的门滑开了。斯特拉格斯再次出现。
“审判官，刺杀小队已完成最终简报。他们要求见你。”
卡利斯塔斯关闭所有窗口，屏幕恢复成帝皇圣像的壁纸。
“我这就去。”
他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空白的屏幕。
在走出静室前，他低声说了一句只有自己能听见的话：
“让我看看……你到底是谁。”
门关上。
静室重归黑暗。
而在遥远的格洛姆星上，吱嘎刚刚结束最后一次设备调试。他站在空荡荡的舞台中央，抬头看着夜空。
不知为何，他觉得今晚的星星……格外亮。
好像整个宇宙都睁大了眼睛。
在等着看明天的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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