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直视郑崇俭：“河南都指挥使司，副总兵陈勇福等人，才是正经的统兵官，孙督师此举……岂不是有些舍近求远，权责不清？”
这番话，左光先说得颇为直白，几乎将内心的疑虑和那层窗户纸捅破了一半，他确实不解，更隐隐感到不安。
孙传庭是何等人物？铁腕肃贪，雷厉风行，在陕西任上不知砍了多少贪官污吏、地方豪强的脑袋，得罪人无数，但也确实整肃了部分吏治军纪。
左光先此前在陕西为将，也亲眼见过其手段，对其既惧且敬，如今孙传庭忽然将河南攻陕的重任压在他这个旧识但非嫡系的武将身上，左光先本能地觉得，这里面绝非简单的军事考量。
郑崇俭听着，脸上没有丝毫意外之色，仿佛早已料到左光先会有此一问，他甚至轻轻扯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丝近乎冷酷的弧度。
“左总兵！”郑崇俭缓缓开口，“您这个问题，提得好，孙督师之所以如此安排，原因恰恰就在您刚才话里提到的——陕西共事，以及河南总兵身上”
左光先眼神一凝。
郑崇俭站起身，也走到舆图前，手指并未点向陕西，反而在河南境内几个重要府县——开封、洛阳、南阳、汝宁等地一一划过。
“左总兵来河南也有一段时日了，对本省军政积弊，想必比我更清楚，河南承平已久，武备废弛，卫所糜烂，吃空饷、克军粮、役使军士为奴仆、乃至与地方豪强勾结，欺压良善，走私贩禁……
这些事，哪一桩哪一件少了军中将领的影子？都司衙门，从上到下，有几个是干净的？整个大明何处不是如此！
许定国这个总兵，他麾下能拉出来打仗的兵，究竟有几何？就算拉出来了，枪炮是否堪用？士气是否可用？左总兵，您心中当真没数吗？”
左光先脸色微微发白，沉默不语，他当然清楚，他上任以来，不是没想过整顿，但牵一发而动全身，盘根错节的关系网，来自朝廷各方甚至宫廷的阻力，让他每每感到无力。
河南的军队，早已不是保境安民的利器，反而成了吸附在地方财政和百姓身上的毒瘤之一部分。
“孙督师在陕西做了什么，左总兵亲眼见过。”郑崇俭继续道，语气森然，“查贪腐，肃军纪，诛豪强，清田亩，所作所为皆为大明！
孙督师曾言，大明如人身，四肢百骸皆已溃烂生蛆，若只敷膏药，治标不治本，唯有刮骨剔肉，祛腐生肌，或有一线生机。”
他猛地转头，盯着左光先：“陕西是刮了一部分腐肉，但大明身上最大的毒疮之一，如今就在中原，就在河南！军、政、绅，三者勾结，已成顽疾沉疴！
朝廷赋税大半耗于此间，百姓血汗尽入其囊，而国家却得不到半点可用之兵、可用之粮！长此以往，何谈剿贼安邦？何谈中兴大明？”
左光先被郑崇俭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狠厉与决绝震了一下，后背莫名生出一股寒意，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但又不敢确信，声音有些干涩：“郑大人的意思是……孙督师想借此次攻陕之战……清理河南？”
“不是想，是必须要做！”郑崇俭斩钉截铁，“而且，时机就在此刻！伪夏张逆猖獗，占据陕西，觊觎湖广，已成朝廷心腹大患。
陛下决意联虏平寇，全力剿夏，此为外患迫在眉睫，正好给了我们动手清理内痈的机会和理由！将那些早已腐烂不堪、只会祸害地方的军队，送上战场！”
他手指重重戳在舆图上代表陕西商南的位置：“让他们去攻伪夏的坚固防线！让他们去和那些为了活命敢拼死作战的亡命之徒厮杀！能打胜仗，自然最好，是为国建功。
若是败了……”郑崇俭嘴角那丝冷酷的弧度再次浮现，“若是败了，溃退了，那便是临阵畏敌，丧师辱国！按大明军法，该如何处置？”
左光先倒吸一口凉气，眼中骇然之色再也掩饰不住：“借刀杀人？驱虎吞狼？这……这岂是堂堂正正之道？
但此刻大战将起，若先自乱阵脚，引起河南内部动荡，军心不稳，这仗还怎么打？万一伪夏趁势反扑，岂不是弄巧成拙？”
“左总兵！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岂不闻昔年关云长刮骨疗毒？毒入骨髓，若不狠心剜去腐肉，刮净毒质，整条臂膀乃至性命都要丢掉！
今日大明，便是病入膏肓的巨人！湖广、中原，处处烽烟，财政崩溃，人心离散，靠孙督师、卢督师等几位能臣良将东奔西救，还能撑多久？
大厦将倾，独木难支！唯有釜底抽薪，革除积弊，或许尚有一线挽回之机！”
他逼近一步，话语却如重锤般敲在左光先心头：“陛下深知其中利害，已密谕孙督师，便宜行事，朝廷此番新科取士，录取的进士、举人，将有相当一部分，会被直接派赴河南候补！
为什么？就是为了等位置空出来！等那些盘踞在位置上的蠹虫被扫清！左抚台，您以为孙督师此举只是一时兴起？这是陛下默许亦无法阻拦的国策！
清洗河南，重整山河，以此为范，或可推及湖广、南直隶！这是大明最后的机会了！”
左光先彻底怔住了，他身形晃了晃，扶住一旁的案几才站稳。
郑崇俭的话，信息量太大，也太残酷，他原以为只是一场艰难的边境攻防战，却没想到背后牵扯着如此深广、如此血腥的政治布局。
孙传庭，不，是皇帝和孙传庭，竟然是要用这场战争作为筛子，过滤掉河南腐烂的军队，同时铲除那些与之勾结的地方势力！这简直……
“所以，孙督师不用许定国，不用河南那些根深蒂固的将领。”郑崇俭语气缓和了一些，但依旧冰冷，“因为他们本身就是需要被清理的对象，至少其中人大部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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