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在华北平原上奔驰了整整一夜,窗外的景色从熟悉的黑土地,渐渐变为更开阔却也略显干涸的平原。秦建国睡得不多,大部分时间闭着眼睛,耳朵里听着车轮与铁轨规律而有力的撞击声,心里却异常宁静。王娟坐在对面,借着昏黄的阅读灯,最后一次核对着展览资料,偶尔抬起头,看向窗外飞速掠过的、沉入黑暗的村落星火,眼神里既有期待,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抵达北京站时,天刚蒙蒙亮。秋日首都的空气,带着一种不同于松花江畔的干燥与微凉,混杂着煤烟、晨雾和隐约的人潮气息。出了站,高楼比省城多了不少,行人的脚步似乎也更快些。按照事先通知的地址,他们换乘公交车,又走了好一段路,才来到位于城东的全国工艺美术展览馆。
那是一幢颇有年代感的苏式建筑,厚重,方正,廊柱高大。门口已经拉起了红色的横幅,工作人员进进出出,各种装着展品的木箱、草编筐堆在空地上,一片繁忙景象。空气里弥漫着油漆、新木材、纸张和灰尘混合的味道。
报到处设在大厅一侧。负责接待的是个戴眼镜的年轻姑娘,说话语速很快,核对完他们的信息后,递过来几张表格和布展区域的示意图。“北木……浪木作品《无名》……哦,在这里,三号厅,靠窗c-7位置。布展时间到今天下午五点截止,明天上午预展,下午正式开幕。展品运输包装请自行保管好,撤展时要用。有问题找三号厅负责人,姓赵。” 她一气儿说完,又转向下一组报到者。
三号厅面积不小,采光很好,高高的窗户透进秋天的阳光。里面已经有不少展位布置起来了,江西的瓷器莹润生光,苏绣的屏风精细绝伦,福建的漆画璀璨夺目,还有一些造型抽象、色彩大胆的现代工艺作品,夹杂其间,显得格外醒目。空气里各种材质、风格的气息碰撞着,形成一种热闹而略感压迫的场域。
他们的位置果然靠窗,光线充足,旁边是一座巍峨的福建红漆脱胎牡丹大花瓶,对面则是一组用金属丝和不规则石材构成的、名为《工业节奏》的现代雕塑。c-7展位很简单:一个深色木质底座,旁边一个同样色调的立式说明牌。
王娟轻轻吐了口气,开始和馆内协助布展的工人一起,小心地拆开浪木作品的包装。当那件黝黑、扭曲、沉默中蕴着力量的浪木完全显露出来,安放在底座上时,周围似乎瞬间安静了一刹。并不是说其他展品不够好,而是这件浪木带来的气息太独特了——它不炫耀技艺,不迎合审美,甚至没有名字,只是以一种近乎原始的生命力,牢牢抓住观看者的视线。阳光透过高窗斜射在它起伏的肌理上,那些被江水冲刷千年留下的痕迹,那些顺着木势雕琢出的惊心动魄的转折,在光影中仿佛活了过来,缓缓呼吸。
协助布展的工人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低声议论:“这木头……有点吓人,又有点勾人。”“哪儿送来的?”“东北,松花江的浪木。”
王娟将准备好的说明文字卡片安放进立牌,又摆上了几本《根脉》和那套拆解的榫卯小样。李强做的那套小样,就静静放在浪木旁边的绒布上,榫卯交合严密,木纹清晰,没有任何修饰,却自有一股沉静笃实的气度。与周围那些或华美、或新奇、或意蕴深远的展品相比,北木的展位显得格外“素”,甚至有些“拙”。
刚布置停当,一个穿着藏蓝色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胸前别着“工作人员”的标牌。“是吉林北木的同志吧?我是三号厅负责人,赵建国。” 他说话带着明显的京腔,目光锐利地扫过展位,尤其在浪木和榫卯小样上停留了片刻。“作品很有特点。不过……” 他指了指那套榫卯小样,“这个也作为展品吗?我们一般建议主要位置突出核心作品。”
秦建国微微颔首:“赵同志,这榫卯是我们北木手艺的根基,跟那浪木是一体的。浪木是‘形’,这榫卯是‘骨’。放一起,看得更明白。”
赵建国又看了看,没再坚持,只是说:“那也好。说明文字要清晰,让观众能理解。明天预展,会有一些领导、专家和特邀嘉宾来看,正式开幕后对公众开放。你们可以留人在展位简单介绍,但注意不要影响其他观众参观。” 交代完毕,他又匆匆走向下一个展位。
王娟低声对秦建国说:“师父,刚才赵同志那眼神,好像觉得咱们这儿太简单了。”
秦建国看着自家这个在华丽展厅中显得尤为质朴甚至有些突兀的角落,摇了摇头:“简单不简单,不是看摆了多少东西。骨头露在外面,看着是简单,可它撑着呢。”
预展在第二天上午九点开始。展厅里提前清过场,只有佩戴特殊证件的人才能进入。气氛比昨天布展时更加庄重,也多了几分无形的紧张。穿着各色干部服、西装或传统中式服装的人们陆续入场,低声交谈,在展品前驻足,有的频频点头,有的面露思索,有的则快速走过。
几位头发花白、气质儒雅的老者在一群人的簇拥下,缓步走进了三号厅。赵建国陪在一旁,态度恭敬。他们显然是有分量的专家或领导。一行人走走停停,在几件重点作品前停留时间较长,点评几句,声音不高,但周围的人都竖着耳朵听。
当走到北木的展位前时,队伍停了下来。几位老者的目光都被那件浪木吸引住了。其中一位戴着圆框眼镜、清瘦的老先生俯下身,仔细看着浪木底部的肌理和秦建国特意保留的、被江水侵蚀出的孔洞,良久,才直起身,问陪同的赵建国:“这是……浪木?”
“是的,徐老。吉林松花江的浪木,作者是北木的秦建国师傅。” 赵建国连忙回答,并示意秦建国和王娟上前。
被称为徐老的老者看向秦建国,目光温和却极具穿透力:“秦师傅,这木头,你怎么就看出它可以成器?”
秦建国依旧是那副平实的语气:“不是我看出来的,是它自己显出来的。我在江边看到它时,它那股子从水底泥沙里挣出来的劲儿,太足了。后面的活儿,就是顺着它自己的这股劲儿,把多余的去掉,让这劲儿更通透地显出来。”
徐老听着,缓缓点头:“‘顺其势,导其力,存其魄’……工作日志上是这么写的吧?” 他竟然记得王娟提交资料里的句子。“说得好啊。现在很多创作,是作者要把自己的‘势’和‘力’强加给材料。你这件东西,难得是材料本身的‘魄’还在,而且被彰显了。这榫卯小样,” 他目光转向旁边,“是‘根’?”
“是根,也是本分。” 秦建国答道,“手艺活儿,花架子再好看,榫卯松了,东西就立不住,传不下去。”
徐老脸上露出了赞许的神色,对身旁另一位面色红润的老者说:“老徐,你看,这才是手艺的‘正脉’。不搞怪力乱神,不追求惊世骇俗,就在这‘顺物性’、‘尽己心’上下功夫。这东西,耐看,也耐想。”
其他几位老者也纷纷点头,有人询问浪木的处理技法,有人拿起榫卯小样仔细观看接口。他们并未久留,但离开展位时,那几句交谈和肯定的眼神,已经像一阵暖风,吹散了王娟心头最后一丝忐忑。赵建国看秦建国的眼神,也明显多了几分郑重。
预展的人流不断。除了专家领导,还有一些记者、艺术院校的师生、其他参展单位的代表。北木的展位前,人流不算最多,但停留的人,往往看得格外仔细。有人对着浪木拍个不停,有人埋头记录说明文字,也有人对那套朴素的榫卯小样表现出极大兴趣,反复拆卸组合,啧啧称奇。
一个戴着贝雷帽、背着画夹的年轻人,在展位前站了足足半小时,画了好几幅速写。临走前,他有些激动地对秦建国说:“老师,您这东西,有‘气’!不是做出来的气,是它自己带着的、土地里长出来、水里泡出来的气!跟我们美院现在搞的那些构成啊、观念啊,完全不一样!太实在了!”
也有不同的声音。两个穿着时髦、谈论着“后现代”、“解构”等词汇的年轻参观者,在浪木前窃窃私语:“材料本身是有张力,但形式太原始了吧?缺乏当代语言的转换。”“嗯,更像一个自然物标本,工艺介入的‘创造性’在哪里?有点模糊。”
这些话语,王娟听到了,秦建国也听到了。秦建国只是静静站着,脸上并无波澜。他想起沈念秋信里引过的一句:“物之不齐,物之情也。” 有人能看到木头的魂魄,有人只看到形式的原始,这都很正常。北木的东西,本就不是为讨好所有人的眼睛而做的。
下午正式开幕,展厅对外开放,人潮顿时汹涌起来。普通市民、学生、外地游客,好奇地观看着琳琅满目的工艺品,惊叹声、讨论声、孩子的跑动声,充满大厅。北木展位前也围了不少人,大多是好奇这“黑乎乎的木头疙瘩”是什么,听了王娟简洁的介绍,又看看旁边严丝合缝的榫卯,露出恍然或佩服的神情。也有人对那本《根脉》感兴趣,翻看里面那些带着泥土气息的照片和文字。
一个下午下来,王娟说得口干舌燥。秦建国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只有当有人问及具体工艺或创作想法时,才用最简短的话回答。他的沉稳和平静,本身也成了一道风景,让一些敏感的观众感觉到,这位老师傅和他身后的作品,有着某种不可分割的、沉甸甸的一致性。
展览要持续半个月。秦建国和王娟不可能一直待在展馆。他们住在展览馆附近一家简陋的招待所,每天上午开馆后过去,下午闭馆前离开。其余时间,秦建国会让王娟带他在北京城里走走看看。他们不去那些名声在外的繁华场所,而是去一些老胡同,看胡同里百姓的生活;去还没被大规模改造的旧货市场,看那些带着时光痕迹的老物件;也去了一趟天坛,在那巍峨的祈年殿和古老的柏树下,秦建国站了很久,什么也没说,只是感受着那穿越数百年的建筑与树木所凝聚的沉默力量。
王娟则抽空去了一趟北京大学和几家大的书店,买回一些关于工艺史、美学和木材学的书籍,如获至宝。“师父,北京这方面的资料真全!有些观点,对我们理解自己的东西,很有启发。”
秦建国翻看着那些厚重的书籍,点点头:“看看好,知道别人都在想什么,做什么。但别忘了,咱们自己的‘心’和‘手’,才是最要紧的尺子。”
展览期间,也有几家媒体来采访。除了常规的作品介绍,有记者问秦建国对传统工艺现状和未来的看法。秦建国的回答依旧朴实:“现状就是,老的手艺人在减少,年轻人愿意沉下心学的也不多。未来……说不好。但我觉得,只要还有人真心觉得这东西好,愿意下笨功夫去做,去用,它就断不了。怕的是,大家都只图个快,图个好看,把根本的东西丢了。”
他的话语没有豪言壮语,却自有一种基于劳作经验的沉重分量,被记者如实记录了下来。
一天,展位上来了两位外宾,由翻译陪同。他们对着浪木看了许久,通过翻译询问了无数细节:木头的年龄、江水的特性、工具的用法、创作耗时。最后,那位年纪较大的外宾,一位头发银白的绅士,通过翻译对秦建国说:“秦先生,您的作品让我想起了我们国家一些古老的、尊重材料本身的工艺传统。在现代社会,这种与自然如此深入的对话,非常珍贵。它不仅是艺术品,更是一种生存智慧的体现。”
这句话,让秦建国沉默了很久。他想起重生前那个信息爆炸、人心浮躁的时代,人们拼命向外寻求,却往往忘了与自身、与自然最基本的连接。也许,北木这看似“落后”的劳作方式,所守护的,恰恰是人类某种共通的、正在遗失的“生存智慧”。
展览的最后几天,人流渐稀。秦建国和王娟开始做撤展的准备。浪木作品将运回吉林,在省文化馆做短期陈列。那套榫卯小样,被一位工艺美术院校的老教授恳切请求,留给了学校作为教学示范品。王娟整理的资料,也被展览方归档收藏。
离开北京的前一天,他们又去了趟展览馆,做最后的告别。夕阳透过高窗,将空旷的展厅染成金黄。他们的展位已经空空如也,只剩下那个深色底座和立牌。曾经摆放在这里的浪木和榫卯,就像投入湖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或许正在看不见的地方扩散。
“师父,咱们这次……算成功吗?” 王娟看着空展位,轻声问。
秦建国没有立刻回答。他环顾着这座即将结束热闹、重归寂静的展厅,仿佛能看到无数双手、无数心思在这里交汇又离散。然后,他缓缓说:“把咱们的东西,原原本本地放在这儿,让该看见的人看见了,该思考的人思考了,该记住的人记住了。这,就是咱们来这一趟该做的事。成不成功,是别人的话。咱们的活儿,还没完呢。”
回程的火车上,夜色笼罩四野。王娟累得靠着车窗睡着了。秦建国却毫无睡意,望着窗外偶尔闪过的灯火,心里一片澄明。北京之行,像一面镜子,照见了北木在更广阔坐标系中的位置。它不前沿,不炫目,却有着无法被替代的独特价值。他也看到了潮水的方向,感受到了不同观念的碰撞。但这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动摇他的根本,反而让他更清晰地看到,北木的未来,不在于追逐任何潮流,而在于更深入地扎根于自己的“道”——那条关于诚敬、关于顺应、关于在漫长时光中缓慢成器的道路。
他知道,回到松花江边的小院,一切仿佛会回到原点。但有些东西已经不同了。李强的手艺会更精进,王娟的视野会更开阔,李刚或许会找到新的方向。而他自己,作为重生者,守护这份“根脉”的信念,将更加坚定不移。风会继续吹,浪会继续涌,但深扎于泥土之下的根,只会因此抱得更紧,探得更深。
火车轰隆,载着满身风尘却心志愈明的师徒二人,向着北方,向着那片黑土地上的小院,稳稳驶去。那里,有未完成的木头在等待,有日复一日的功课要继续,有更长远的、关于传承与生长的日子,在秋日晴朗的天空下,静静铺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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