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建国望着宋志学消失在巷口的背影,手指间那支未点燃的旱烟杆,无意识地转了两圈。院子里,李强愤愤的刨木声,王娟收拾茶具的轻微磕碰,李刚对着新随身听发呆的侧影,都落在他眼里。但他心里那片海,却比这小院的夏夜要深得多,静得多。
重生一世,什么样的人心算计、潮流翻涌他没见识过?宋志学眼里那簇混合着抱负、证明欲乃至一丝隐秘优越感的火苗,那位苏女士笑容后面标准化的商业评估与资源嫁接思路,在他这里,透亮得如同松花江初冻的冰。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正是“下海”、“搞活”、“接轨”这些词开始炙手可热的年头。志学踩上了点,急切地想用南方带来的“新潮”模板,套在北木这棵老树上,让它开出“经济效益”的速生花。这心思,不坏,甚至可说是这时代许多聪明人的选择。
可秦建国不是这时代的“原生人”。他灵魂里沉淀着往后数十年的记忆碎片:见过太多传统工艺在“创新”与“市场”口号下被抽空灵魂,变成徒有其表的符号;也见过真正沉下心、守得住的东西,如何在喧嚣退去后,显露出穿越时间的力量。北木的根,不在广州那些效果图里,而在关老爷子传下的“敬木”二字,在松花江水的冲刷里,在每一刀下去对材料生命的体会中。这根基,比任何短期商业成功都贵重。
沈念秋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边,手里拿着一本夹着枫叶标本的《庄子》,身上还带着图书馆旧书库那种淡淡的樟脑味儿。她没看秦建国,目光落在院角那件沉默的浪木上,声音清凌凌的,像秋夜的露水:
“《逍遥游》里说,‘适莽苍者,三餐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志学想带北木一日千里,却忘了,咱们的‘粮’,不是快钱和设计稿,是江边年复一年的等待,是手里日复一日的分寸。” 她顿了顿,嘴角噙着一丝看透世情的淡然,“那位苏女士,是来做买卖的,买卖讲究‘物尽其用,货畅其流’。可咱们院里的东西,首先是‘物之自在’,然后才是‘人之工夫’。次序错了,味道就全变了。”
秦建国心头那点因徒弟离心而起的微澜,彻底平复了。念秋这话,点透了他心中所想。他接过话头,声音沉稳:“志学是急了,怕北木被时代落下。可他不懂,有些东西,落不下,也急不得。北京展览,我们去,是让人看看这‘自在’和‘工夫’的样子,不是去赶集吆喝。”
他转向院子里竖起耳朵听的三人,尤其是看向一脸不服气的李强和眼神迷茫的李刚:“强子,你气志学看不起咱的手艺?那你更得把手里的榫卯做到极致,做到他那些花架子设计永远替代不了的地步。刚子,你觉得志学哥带来的东西新鲜?新鲜劲过了,还得是手里有真本事踏实。”
李强重重“嗯”了一声,握紧了刨子。李刚脸一红,把随身听小心收进了口袋。
“娟子,”秦建国又看向王娟,“策展方要的视频资料,咱们没有摄像机,也不搞那些虚的。但你用相机拍的那些工序分解照片,一张张洗清楚,配上你写的实实在在的说明文字,就是最好的‘记录’。再一个,”他沉吟片刻,“你看看能不能联系上工艺美术杂志或者报纸的文化版,不吹嘘,就平实地写写浪木是怎么从江里‘请’出来的,写写咱们院里日常怎么干活。这东西,比什么设计图册都更有分量。”
王娟眼睛一亮,立刻点头:“我明白,师父。真实的过程和细节,本身就是最好的语言和名片。我认识省报一位编辑,对传统手艺很关注,可以试试。”
“至于以后,”秦建国走到工作台前,手掌抚过台面经年累月留下的痕迹,“北木不关门,也不开快车。定制可以接,但规矩不能改:料要我们自己选,工要我们自己控,时间要按木头的性子来。我们做的不是‘产品’,是‘活儿’。懂这‘活儿’价值的人,自然会找来。”
他这话,是说给院里人听的,也是说给自己和沈念秋听的。他重生而来的记忆里,清楚知道未来几十年,工业化、商业化浪潮会如何席卷一切,但也同样知道,人们对真正具有“手泽温度”和“精神质地”之物的渴求,会如何随着物质丰裕而重新燃起。北木要做的,不是对抗潮流,而是在潮流中成为一块沉稳的礁石,默默积累那份不可替代的“真”与“诚”。
几天后,王娟果然带回了消息。省报文化版那位编辑对“浪木创作过程”很感兴趣,决定派记者来小院做一次实地采访。与此同时,北京那边也反馈过来,对王娟整理的照片和详实文字说明非常满意,认为“极具文献价值和感染力”,视频环节可以改为在展览现场播放由照片组成的幻灯片,并配上秦建国口述(由王娟转述整理)的创作心得录音。
宋志学离开的涟漪,似乎渐渐平息。小院恢复了往日的节奏,只是李强刨木头的声音更沉实了,李刚除了干活,开始跟着王娟学些简单的文字记录,而秦建国,则开始有意识地整理一些关于不同木性、工具使用心得的零散笔记——这是为将来可能更长远的传承,埋下一些种子。
夏末的午后,秦建国和沈念秋坐在老榆树下。沈念秋正在修改一篇关于“木之脉”与东方自然美学的小文,准备投给学术刊物。秦建国闭目养神,脑海里却清晰地映出未来的图景:北京展览或许不会引起轰动,但会在真正懂行的人心中留下印记;报刊的报道会带来一些真诚的探访者;缓慢的定制会积累起真正认可北木价值的客户群落。这一切,都不会快,但每一步,都踩得实在。
“念秋,”他忽然开口,“等日子再宽裕点,咱攒钱买台好些的相机,再弄个录音机。不为了赶时髦,就把院里这些活儿,咱们这些想法,实实在在地留点影音下来。后世的人,也许想看看,这个年头,还有人这样对待木。”
沈念秋从稿纸上抬起头,眼中含笑,那是了然与赞同的光芒:“嗯,该留下。不是留给现在热闹的人看,是留给以后安静下来的人看。”
蝉声依旧喧嚷,但小院深处的根脉,已经在无声中,向着更坚实、更深远的方向,悄然扎下了一分。秦建国知道,真正的道路,从来不是摆在企划书上的捷径,而是这般,一步一个刻痕,在时间中走出来的。他这位重生者,要做的不是预知每一个风口,而是守护好这方小院不变的“心源”,让它在任何时代的风雨中,都能自然生发出属于自己的、坚韧的枝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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