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六年的夏天,在秦建国从欧洲带回的沉静目光中,显得格外悠长而扎实。小院里的节奏似乎并未因他的远行和归来而被打乱,反而在一种更深的理解下,运转得更加沉稳。刨花依旧散发着松木、柞木、老榆木混合的香气,锯末在午后的阳光里飞舞如金尘,但某些东西,正在看不见的地方悄然生长。
最大的变化,或许在王娟身上。她变得更加沉默,却更有力量。秦建国带回来的那本写满见闻与思考的速写本,以及工坊那些系统化的资料记录方式,深深触动了她。她开始尝试将“北木”的“脉络”梳理得更加清晰,不仅按时间、作品分类,还开始建立简单的“材料档案”——记录每一批重要木料的来源、特性、可能用途,甚至附上一小块实物样本。她向秦建国提出,想系统地学习素描和基础设计理论。“师父,我觉着,咱们不能光靠手感和经验往前走。得有一套自己能说清楚、也能让别人看明白的‘道理’和‘方法’。”
秦建国看着这个心思缜密、目光坚定的女徒弟,仿佛看到了“北木”未来另一种坚实的可能性。他点点头:“学,是该学。沈老师那边有认识美术学院退休的老师,我帮你问问。学费院里出。”
李强则把从师父那里听来的、关于欧洲工坊对工具的极致保养和效率追求,应用到了日常管理中。他领着李刚和宋志学,花了好几天时间,将所有的工具重新归置、打磨、上油,制作了简易的工具墙和分类架,还订下规矩,每日收工必须清理各自工作区域。起初李刚和宋志学有些不习惯,觉得麻烦,李强便虎着脸说:“师父说了,工具是手的延伸,你对自己的手马虎吗?人家外国匠人,一把刨子用几十年,还跟新的一样好使,凭啥?就凭这份细心!” 慢慢地,这成了院里的新习惯。
宋志学的创造力在相对宽松和鼓励探索的氛围里,开始迸发出更夺目的火花。他不再仅仅满足于修复老纹样或进行简单的变形,而是尝试将秦建国带回来的、那些关于西方极简线条和抽象构成的感受,与自己骨子里对传统纹样韵律的理解相融合。他用一块有天然窟窿的朽木,结合纤细的紫光檀木条,做了一个名为《隙》的台灯底座,灯光从木头的残缺处和檀木条的间隙透出,光影交织,既有一种东方的禅意,又带有现代构成的趣味。秦建国看了良久,只说了一句:“这东西,有它自己的‘气’在了。”
变化也在悄然逼近这个小院。夏末的一天,两位穿着挺括衬衫、提着公文包的陌生人敲开了院门。他们自称来自南方某特区新成立的“中外合资文化艺术品公司”,口气很大,说是在相关内部简报上看到了关于“北木”和秦建国的报道,非常感兴趣。
“秦先生,我们公司致力于将中国最优秀的传统工艺和当代艺术结合,推向国际高端市场。”为首的中年人递上烫金名片,说话带着明显的广府口音,“我们调研过,您和您的‘北木’,非常有潜力。但恕我直言,目前这种……作坊式的生产方式,太原始,效率太低,无法形成品牌效应和规模经济。”
秦建国请他们坐下,王娟端上茶水。来人侃侃而谈,提出了一个“合作方案”:由他们公司注资,将“北木”注册为商标,秦建国作为“艺术总监”和“技术核心”,他们负责市场运营、品牌包装、生产线建立和海外渠道拓展。初步设想是,将《白山忆》《黑水》等代表性作品进行“标准化设计”,用优质木料和部分机械加工完成基础部件,再由熟练工进行关键部位的手工修整和表面处理,这样“既能保证艺术神韵,又能大幅提升产量,满足市场需求”。
“秦先生,您依然拥有艺术上的最终决定权。”中年人强调,“但商业上的事情,请交给我们专业人士。我们可以保证,您的收入和社会影响力,将是现在的十倍,甚至百倍。”
秦建国安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粗糙的杯壁。李强在一旁听得呼吸都有些急促,宋志学则皱起了眉头。王娟记录着,神色平静。
“听起来,你们是想办个厂子。”秦建国终于开口,语气平和。
“可以这么理解,但比普通厂子定位更高端,是艺术产业化的典范。”对方连忙补充。
秦建国放下茶杯,目光扫过院子里那些形态各异、静静等待的木料,缓缓道:“我这些木头,每一块都不一样。长白山下来的,跟江底捞上来的,脾气不一样;房梁上拆的,跟机器底下垫的,心思也不一样。你说的‘标准化’,是好法子,做家具,做日用品,顶好。可我这儿的活儿,不是那么回事。”
他指了指角落里宋志学做的那个《隙》台灯底座:“就比如这个,它是从那块有窟窿的朽木里‘长’出来的,换一块木头,哪怕照着样子做,也不是它了。‘北木’做的,就是这个‘不一样’。要是都变成一样的东西,哪怕做得再精致,它也就不是‘北木’了。”
来人显然没料到会得到这样的答复,试图从市场前景、个人收益等方面继续说服。秦建国摇了摇头,态度温和却不容置疑:“谢谢你们看得起。但我这个人,还有我这个院子,恐怕合不上你们那么大的盘子。我们慢惯了,也散惯了。这事儿,不成。”
对方悻悻而去,临走前还留下一句“希望秦先生再慎重考虑,机会不等人”。
这件事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涟漪扩散到小院每个人心里。晚上,秦建国留下徒弟们吃饭,饭桌上大家都很沉默。
“师父,”李强扒拉着饭,终于忍不住,“他们说的……其实也有些道理。咱们要是总这么一件一件地磨,确实做不了多少。要是能有个章程,既能保住咱们东西的魂儿,又能让更多人用上、看到,不是更好吗?”
宋志学反驳:“强哥,魂儿哪是那么容易保住的?机器一开,流水线一转,味道就变了!那些人眼里只有市场、利润,他们懂什么叫‘木性’吗?”
王娟放下筷子,冷静分析:“他们的模式,本质上是用工业逻辑消化手工业价值。短期内或许能带来名利,但长期看,‘北木’独特的、不可复制的核心——也就是师父说的‘每一块木头都不一样’——很可能被稀释甚至取代。我们失去的,可能比得到的多。”
李刚小声说:“可是……要是以后越来越多人像他们这么想,来找咱们,咱们都拒了,会不会……路越走越窄?”
秦建国听着他们的争论,慢慢喝了一口汤。等大家都说完了,他才开口:“你们说的,都有理。路怎么走,是得琢磨。但有一条,咱们得想明白:咱们到底是要做一门能传下去的‘手艺’,还是要做一个能赚钱的‘生意’?这两样,有时候能碰到一起,有时候,得选一边。”
他看向李强:“李强,你觉得咱们现在的东西,街坊邻居打心眼儿里喜欢,是因为它做得快、做得多么?还是因为它经用、有念想、带着咱们这片地的味儿?”
李强怔了怔,想起张奶奶修好的炕桌,想起小学校那些被孩子们摸得光滑的木尺,缓缓摇头:“不是快和多。”
“那就对了。”秦建国道,“咱们的根,是扎在这些‘喜欢’里头的。丢了这些,去追那个‘十倍百倍’的利,根就断了。根一断,树长得再高,一阵风就倒。”
他又看向宋志学和王娟:“但你们说的也没错,不能闭门造车。娟子想学理论,志学琢磨新样子,李强管好院子里的规矩,这都是让咱们的根扎得更深、枝长得更结实的方法。咱们不拒绝新东西,不拒绝别人好的法子,但得用自己的步子走,不能被别人牵着鼻子跑。”
他最后对李刚说:“路窄不怕,怕的是走歪。只要方向对,一步一步,窄路也能走成大道。”
这番话,像一阵清风,吹散了年轻人眉间的困惑与焦躁。接下来的日子,小院在秦建国“稳住根基,适度探索”的思路下,继续运转。王娟开始每周两次去那位退休的美院老师家学习基础素描和构成原理,回来常和大家分享心得。宋志学在得到秦建国“可以更大胆尝试”的鼓励后,设计了一系列介于艺术摆件和实用器物之间的小件,比如用老木料拼接、内部挖空可储茶的“随形茶仓”,或用工业齿轮与温润木料结合制成的“时光镇尺”,在少量慕名而来的爱好者中颇受欢迎。李强则将“标准化”思维用在了内部管理和常用耗材的制备上,提高了日常工作的效率。
秋意渐浓时,一封盖着北京某重要文化机构公章的公函,被送到了小院。公函措辞正式,邀请秦建国作为“具有代表性的民间工艺传承人”,参加年底在北京举办的“全国传统工艺振兴研讨会”,并希望他能携带一两件作品与会,做简短交流。
这一次,没有诱人的商业合同,没有宏大的发展规划,只是一份沉甸甸的认可和一次纯粹的学术交流机会。秦建国拿着那封公函,在院子里站了很久。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那些沉默的木头上。
沈念秋走到他身边,轻声问:“去吗?”
秦建国将公函仔细折好,放进怀里,望向南飞雁阵掠过的天空,缓缓点头:“去。这次,是去说话,说咱们的手艺,说咱们的木头,说咱们心里想的这些事。让该听见的人,听见。”
他知道,这条路,注定不会宽阔平坦,但每一步,都将踩在自己的根脉之上。而手中的刻刀,只要还能读懂木头的语言,便能一直走下去,走到比柏林、比巴黎、比北京更远的地方——那地方,或许就在下一块木头,即将讲述的故事里。
喜欢重生秦建国请大家收藏:(m.suimengsw.com)重生秦建国随梦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