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兵的喧嚣终于沉寂，那股钢铁与烈火烧灼过的气息，却仿佛渗入了京城的每一寸砖石，久久不散。
城南，一处地图上不存在的僻静小院。
没有站岗的哨兵，没有往来的车辆。
一张石桌，几碟小菜，一壶烫得恰到好处的老白干。
桌旁，只坐着五个须发皆白的老人。
林凡，李云龙，赵刚，丁伟，孔捷。
一场迟到了五十年的酒局，也是注定的最后一场。
“他娘的，过瘾！”
李云龙粗大的手指捏着小巧的酒盅，像是巨汉抓着一枚纽扣，他猛地灌下一口，辛辣的酒液瞬间点燃了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
他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林凡。
“老林！你看见天上那帮小兔崽子没有？那个叫‘昆鹏’的黑疙瘩，飞得跟鬼影子似的！老子眼睛都快跟不上了！”
丁伟扶了扶金丝眼镜，慢条斯理地夹了口花生米。
“老李，时代变了。你那套‘枪炮不够，刺刀来凑’的打法，早就该进博物馆了。”
“我呸！”
李云龙眼珠子一瞪，嗓门震得桌上酒杯嗡嗡响。
“老子的兵，什么时候都他娘的是嗷嗷叫的狼崽子！你那套歪理，糊弄糊弄你那些学员兵蛋子就行，别在老子面前卖弄！”
孔捷闷头喝干一杯，半晌才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都别吵了。”
“再吵，也吵不回苍云岭了。”
苍云岭。
简简单单三个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撬开了记忆的闸门。
院子里，瞬间死寂。
李云龙的目光直了，仿佛穿透了杯盘，看到了五十年前那漫山遍野的烽火。
“那时候……老子带着新一团，被坂田那狗日的围成了铁桶。”
他看向林凡，眼神里混杂着震撼、庆幸与一辈子都想不通的迷惑。
“全团的子弹都快打光了，老子正准备带着弟兄们，一人一把大刀，跟小鬼子换命呢。”
“你小子倒好，开着个破卡车就冒出来了，黑不溜秋的，老子还以为是给鬼子送煤的汉奸，差点一枪崩了你！”
“结果你他娘的……”
李云龙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荒诞感。
“从那破卡车里，直接给老子变出来一整个炮兵营！一炮！就把坂田的指挥部给扬了！”
赵刚笑了，眼角的皱纹里都盛满了温暖的怀念。
“我当时也纳闷，咱们的后勤部长什么时候这么阔绰了，后来才知道，咱们独立团是抱上了一根会走路的金大腿。”
丁伟一边笑，一边给林凡满上酒。
“何止是金大腿，简直是一座会走路的金矿！黑云铁矿那一仗，你小子直接把一座山给搬空了，那手笔，吓得我好几天没睡踏实。”
“还有平安县城！”
李云龙一巴掌拍在石桌上，震得酒水四溅。
“老子这辈子打过最阔的仗，就是打平安县城！几百门炮对着山本一木那个狗日的脑袋轰！那才叫一个痛快！”
“老子当时就在想，这仗要是能一直这么打下去，小鬼子算个屁！”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从太行山到晋西北，从解放战争到跨过鸭绿江，最后，说到了那艘停在东京湾的“定远”号。
院子里的气氛，再次沉静。
李云云端起酒杯，这一次，他没有喝，只是死死盯着杯中清冽的酒液。
“一百年啊……”
他声音沙哑地喃喃自语。
“从甲午，到咱们站上‘定远’号，整整一百年。”
“老子这辈子，没读过几天书，也不懂什么狗屁大道理。”
“但老子知道，没有你，林凡，咱们的‘定远’号，不知道还要再等多少年。”
话音未落，他猛地站起身，端着酒杯，一步步走到林凡面前。
这个一辈子没向任何人低过头的倔强老头，此刻，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真诚。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然后，他一把抓住了林凡的手，那双布满老茧和伤疤的手，滚烫得像一块烙铁。
“兄弟！”
李云龙的嗓子彻底哑了。
“这辈子，打过鬼子，干过伪军，揍过美国佬……”
“但老子这辈子最值的一件事，就是他娘的在苍云岭认识了你！”
他的眼眶，唰一下就红了。
“你才是那个真正改变了咱们所有人命的人！”
“没有你，我李云龙，早就死在苍云岭了！连块囫囵尸首都留不下！”
“没有你，我手底下那帮弟兄，不知道还得死多少！死得有多窝囊！”
“这杯酒，老子敬你！”
说完，他夺过酒壶，又给自己倒满一杯，再次一饮而尽。
酒液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混着那没能忍住的老泪。
丁伟也站了起来，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目光炽热。
“老李说得对，但还不够。”
“林凡，我们打了半辈子仗，自以为看透了战争是怎么回事。是你，是你让我们这群土包子，知道了什么是钢铁洪流，什么是信息战，什么是降维打击！”
“你才是那个真正改变了战争形态的人。”
“这一杯，我敬你，为这个国家，为这支军队，少走了至少五十年的弯路！”
孔捷也默默起身，这个最务实的老将，此刻也红了眼圈。
“以前，我总想着怎么省子弹，怎么从敌人手里抠装备。是你，让我们的战士，不用再拿命去填战壕。”
“老林，谢谢。”
他没有多余的话，只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最后，是赵刚。
他缓缓起身，目光扫过每一位老友，眼中闪着泪光，也闪着无尽的自豪。
“都说完了？”
他笑着，声音温润。
“那该我了。”
他举起酒杯，望向夜空中那轮皎洁的明月。
“我不如老李会打仗，不如老丁有谋略，更不如林凡你……有经天纬地之才。”
“我这一生，做的最多的，就是看着你们，看着这个国家，一步步从泥泞走向辉煌。”
“敬这个时代！”
“也敬我们，无悔的青春！”
“敬我们共同缔造的这个盛世！”
“更敬所有，为了这个盛世，牺牲的，奋斗的，奉献了自己一生的人！”
“干杯！”
“干！”
五只酒杯，在空中重重一碰。
发出沉闷而清脆的声响。
五位老人，仰起头，将杯中酒，连同那五十年的风雨，一同饮下。
酒尽，夜深。
离别的时刻，终究还是来了。
谁都没有说“再见”，因为他们知道，这很可能就是最后一面。
李云龙醉倒在石桌上，嘴里还在含糊不清地念叨。
“老赵……你说……咱们下辈子……还能不能……当兄弟……”
赵刚拍着他的背，眼眶湿润。
“能，一定能。”
丁伟和孔捷，互相搀扶着，默默地向林凡和赵刚敬了最后一个标准的军礼，转身离去。
背影萧索，却也满足。
院子里，只剩下林凡，赵刚，和醉死的李云龙。
“我送他回去。”赵刚轻声说。
“嗯。”林凡点头。
赵刚搀扶起李云龙沉重的身躯，一步步向院外走去。
走到门口，赵刚停下脚步，回头看向林凡。
月光如水，林凡的身影显得有些单薄，仿佛随时会融入这京城的夜色之中。
“老林。”
赵刚的声音很轻。
“他们，都回家了。”
“你呢？”
林凡没有回答。
他只是抬起头，看向那片深邃的，缀满星辰的夜空。
嘴角，勾起一抹无人读懂的笑意。
赵刚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架着李云龙，消失在胡同的拐角。
院内，重归寂静。
林凡缓缓伸出自己的右手，摊开在月光下。
那是一双工程师的手，骨节分明，干净有力。
然而此刻，这双手的手心，皮肤之下，竟隐隐有无数细微如星尘的光点，在缓缓流淌，汇聚。
仿佛握着一个……正在坍缩的宇宙。
他轻轻握拳，光芒瞬间敛去。
“家？”
他轻声自语，目光穿透了夜空，望向了那片星辰大海的更深处。
“是啊。”
“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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