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完数据妖星尘那场跨越虚拟与现实、凄美而决绝的“下凡”之恋,当铺内仿佛还残留着一丝数字消散后的空茫与人间烟火的余温。
这日清晨,薄雾未散,一股混浊、沉重、带着刺鼻化学药剂与鱼类腐坏气息的水汽,猛地冲入了忘川巷。
雾气中,一个身影踉跄出现。
他身着污浊不堪的青色水神袍,头戴的进贤冠歪斜,手中象征权威的笏板也布满了裂纹。
正是数月前,因河流污染、神力衰弱,曾欲典当神格与污染企业同归于尽,后经我与白芷点拨,转而收集证据、走法律途径维权的那位小河神——河生。
只是此刻,他脸色比之前更加灰败,眼神中充满了愤怒、屈辱,以及一种与时代脱节的巨大茫然。
他冲到柜台前,手中紧紧攥着一卷盖着鲜红印章、却仿佛有千斤重的文书,猛地拍在柜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败了!掌柜!我……我败了!”河生的声音嘶哑,带着水浪拍打礁石般的绝望回响,“他们……那些法官说……说我告不赢!说我没有……没有‘非法人资格’?!”
他气得浑身颤抖,水汽不受控制地从他破损的神袍中溢出,带着难闻的气味。
“什么是非法人资格?!我乃天庭敕封、掌管此段清河的正神!受万民香火数百年!这河中的一草一木,一鱼一虾,皆是我的子民!河水被毒害,生灵涂炭,我身为河神,为何不能告?!为何没有资格?!”
他展开那卷文书,是法院的《民事裁定书》。
上面冰冷而专业的法律术语,如同天书,却字字如刀,裁定原告“河生”(以河神身份)不具备诉讼主体资格,驳回起诉。
“他们让我去证明我是‘我’!证明这条河归我‘管’!证明那些死去的鱼虾是我的‘财产’损失!”河生几乎要哭出来,那是信仰与认知被彻底颠覆的崩溃,“我怎么证明?!拿天庭的敕封文书?他们认吗?那些企业的律师,拿着什么《公司法》、《环保法》,引经据典,说我‘不存在’,说我告的‘污染事实’与‘损害结果’之间‘因果关系不足’!他们往河里排的毒水是假的吗?那些翻着白肚皮的鱼是假的吗?!我的神力一天天衰弱,疼得日夜煎熬,这也是假的吗?!”
他猛地指向自己心口,那里神光黯淡,裂纹蔓延。
“我按掌柜您说的,收集了证据,拍了照片,记录了数据,甚至偷偷取了水样!可到了那堂上,全成了笑话!他们问我,取样程序合法吗?检测机构有资质吗?照片能证明是那家企业排的吗?时间、地点、排污口,证据链完整吗?……我……我答不上来!”
他的执念,从最初单纯的愤怒与毁灭欲,转化为寻求公道与规则的认可,却又在人类自己制定的、精密而冰冷的现代法律体系面前,撞得头破血流。
他不是输给了污染企业,而是输给了自己完全无法理解的、名为“程序正义”与“法律主体”的铜墙铁壁。
“我算是明白了!”河生惨笑,眼中是深不见底的悲凉与一丝疯狂重燃的火苗,“在这人间讲理,光有一颗守护的心不行,光有证据也不行!得懂他们的‘法’,得变成他们认可的‘人’!不然,连开口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他死死盯着我,一字一句道:“所以,掌柜,我改主意了。我不告了。我典当!典当我这身‘神格’!不换同归于尽,换——换您让我彻底明白,他们那套‘法’,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怎么能用他们的‘法’,治他们的‘罪’,护我的河!”
他典当的,是他作为神只存在的根本。
换取的,不再是力量或毁灭,而是知识,是规则,是能在人类法庭上、用人类的语言和逻辑,为自己、为河流、为无数水族生灵争取生存权利的工具。
我看着眼前这位被现实打击得近乎偏执,却又在绝望中迸发出惊人领悟与决绝的小河神,心中亦是感慨。
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古旧的信仰与规则,在崭新的、理性至上的社会结构面前,显得如此无力与格格不入。
河神想要守护,光有古老的慈悲与力量已不够,还需披上现代的铠甲,哪怕这铠甲需要他褪去神袍。
“你可知,”我缓缓道,“一旦彻底明悟并运用那些规则,你眼中的世界,你守护的方式,乃至你自身的存在意义,都可能发生你无法预料的改变。你可能不再是那个单纯的、依靠本能与神职守护一方的河神。”
“我知道!”河生斩钉截铁,“可不改变,就是死路一条!我的河要死了!我自己也要死了!与其抱着神格溺毙在毒水里,不如舍了这身皮囊,学学怎么在陆地上,用他们的法子,挖一条活路出来!”
他的决心,已然超越了个体的荣辱,上升到了种族与信仰存续的背水一战。
我不再多言,点了点头。“如你所愿。”
我取出一枚空白玉简,指尖凝聚心渊鉴微光,却不是简单地灌输知识。
我将自人类有法律雏形至今,关于自然权利、环境保护、诉讼程序、证据规则、乃至社会运行逻辑的浩如烟海的信息与无数相关因果案例,加以提炼、梳理、转化,化作河生能够理解与吸收的“规则真意”,缓缓注入玉简。
同时,引动当铺内关于“契约”、“公正”、“辩论”等概念的古老愿力,作为辅助。
随后,我将这枚承载了“现代法理精要”的玉简,轻轻按在河生额前神格所在之处。
没有惊天动地的异象,只有河生周身剧烈颤抖,神袍无风自动,眼中无数光影流转,时而清澈,时而困惑,时而明悟,时而痛苦。
他在以神只的灵性,强行消化理解另一套截然不同的、冰冷而严密的运行规则。
这个过程,无异于一场灵魂层面的刮骨疗毒、重塑认知。
良久,河生睁开眼。
眼中的愤怒与茫然并未完全消失,却沉淀下去,被一种冰冷的、锐利的、如同法律条文般清晰的理智光芒所取代。
他周身那股属于自然神灵的、略显混沌磅礴的气息,也变得内敛、精确了许多。
他活动了一下手脚,仿佛在适应新的“视野”。
然后,他拿起那份败诉的裁定书,再次细看,嘴角竟勾起一丝冰冷的、属于“法律人”的嘲讽弧度。
“程序瑕疵……主体不适格……证据链断裂……原来如此。”他低声自语,每一个法律术语都念得准确无比,“不是没法告,是告的方式错了。告的对象也窄了。”
他收起裁定书,对着我,郑重地行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标准的人类揖礼:“多谢掌柜赐教。这身神格,您暂替我保管。待我……用他们的法子,讨回公道,洗净河流之后,再来取回。若取不回……便当是我付的学费。”
他没有立刻索要典当之物,而是将“神格”作为“质押”,换取了知识。
这是一种自信,也是一种破釜沉舟。
我微微颔首,目送他转身离去。
这一次,河生的步伐不再踉跄,反而带着一种目标明确的沉稳与坚定,走向的不再是深山幽潭,而是人间那套复杂而精密的权力与规则网络。
数月后,一场被媒体称为“幽灵原告”的系列环境公益诉讼,在多地法院悄然立案。
原告方不再是“河神河生”,而是由多名环保志愿者、法学专家、以及遭受污染影响的村民联合组成的“清河守护者协会”。
他们提交的证据详实专业,取证程序合法,诉讼请求清晰,直指数家大型企业的污染行为,并提出天价环境修复赔偿。
与此同时,环保部门、检察机构相继接到实名举报,材料之翔实,指向之明确,令人咋舌。
媒体也开始跟进报道,舆论持续发酵。
在法庭上,“清河守护者协会”的代理律师(一位被河生“托梦”点化、毅然接手此案的年轻公益律师)逻辑严密,攻防有度,将对方企业的辩护逐一击破。
而背后,是河生以放弃神格换来的、对法律条文与程序精髓的深刻理解,在无声地提供着最精准的“战术指导”。
案子虽然曲折,但胜利的天平开始倾斜。
一家企业因证据确凿,被判承担巨额赔偿,并被责令限期整改。
其余企业也受到巨大压力。
随着案件推进,污染的河流开始得到治理,河水渐渐恢复清澈。
河生能感觉到,那几乎消失的神力,开始一丝丝缓慢地回流,虽然微弱,却不再是被侵蚀的痛苦,而是被净化的温暖。
他知道,路还长,但方向对了。
他不再仅仅是河神,他成了游走于神人之界、以规则为武器的“清河守护者”。
他的神格,在当铺中静静躺着,或许有一天他会取回,或许,他会找到一种新的、融合了古老神职与现代责任的存在方式。
账册上,关于河生的记录,墨迹如河水蜿蜒,多了新的段落:
“续,小河神河生,诉污败北,悟法之重。典当神格,换取法理真知。以神之灵,解人之律;弃古时袍,着今世甲。神威不彰,法理为刃;公道虽迟,终在河清。”
这笔典当,是一位传统神只在面对时代剧变时的艰难转型与自我革新。
执念驿灯的光芒,不仅照亮超凡之路,也见证着那些古老的存在,如何在现代文明的规则丛林中,学习生存,重新找到守护众生的方式。
有时,放下身段,学习敌人的语言,或许才是最好的进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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