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土在官道上扬起,那辆青布短打的车马终于驶入墟市入口。陈麦穗站在布棚柱边,手里的炭笔还没放下,目光落在那人腰间晃动的牙行旧牌上。她没出声,只是把陶片翻了个面,写下“来人持牙行牌,查货单时避目”。
展场已经热闹起来。粮袋前有人讨价,布架下挤着商客,酱坛区飘出淡淡发酵味。孩童在摊位间穿行,妇人们抱着布匹来回搬运。一切看似如常,可她知道,有些事正在悄悄发生。
囡囡守在布棚另一侧,套马杆横在肩头。她一直盯着粮棚方向,忽然皱眉,快步走过去。一个新来的贩夫正把一斗粟米倒进量器,旁边农户凑近看秤,脸上露出疑惑。
“这斗不对。”囡囡低声说。
她蹲下身,手指沿着斗口滑过。原标准斗是陈麦穗亲自定下的尺寸,内壁刻有三道浅痕,用来校准水位。眼前这个斗,口沿略窄,底角也收得紧了些。
她立刻转身,朝布棚这边喊:“麦穗姐!粮棚的斗短了!”
声音不大,但在嘈杂中格外清晰。几个靠得近的农户停下动作,往那边看。贩夫脸色一变,下意识把斗往身后藏。
陈麦穗听见了。她没动,也没走向粮棚。她抬起手,轻轻按了下鹿皮囊,目光投向远处巡街的人影。
赵王氏正带着两名女吏从陶案那边走来。她挎着木牌,手里提着信秤,脚步稳而有力。五十岁的女人,背已有些弯,但眼神依旧锐利。她老远就看见囡囡指着的那个斗,眉头一拧,加快脚步走过去。
“谁换的斗?”她问。
贩夫低头不语。旁边站着的另一个男人开口:“一直是这个斗,哪有什么换不换。”
赵王氏不答话,从怀里取出一块铜尺。那是信秤副尺,由陈麦穗统一打造,每名市女吏都有一把。她把副尺放进原斗比对,再放入眼前的斗——差了一指宽。
围观的人开始议论。有个识数的老农掏出自己的小秤,称了半斗粟米,结果少了二两。
“欺市!”他大声说。
赵王氏站直身子,举起信秤:“依《市规八条》,计量不足者,罚十倍赔偿,斗具没收,三日内不得入市。”
贩夫慌了:“我们不是故意的……是别人给的……”
“谁给的?”赵王氏问。
那人张了张嘴,又闭上。他看向人群外,那个穿青布短打、挂着牙行旧牌的男人正悄悄后退。
赵王氏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冷笑一声:“原来是你。上个月在西集用假秤被罚过,现在又来?”
男人停下脚步,脸色发白。他没跑,大概是知道自己逃不掉。
“我不是一个人。”他说,“我们兄弟几十个,都被你这规矩压得吃不上饭。凭什么妇人管市?凭什么一条破尺就能定人生死?”
赵王氏往前一步:“规矩不是我定的,是百家农户一起议出来的。你要反对,可以去议事堂提。但你偷换斗具,就是犯法。”
她说完,回头对女吏点头。两人上前扣住那斗,又记下贩夫的名字和里籍。
“今日罚粮十石,明日午时前送至公仓。”赵王氏宣布。
人群安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声音。
“布娘子的规矩,硬!”
“该罚!”
“上次我家米少三升,差点跟人打起来,现在有信秤,谁也不敢乱来!”
囡囡站在一旁,看着赵王氏处理全过程。她原本握紧了套马杆,准备随时拦人。可这一回,她没出手。事情在她开口示警后,就被制度接了过去。
她松开手,把杆子轻轻靠在粮袋上。
陈麦穗一直站在原地。她看着赵王氏查验、宣判、执行,全程没有插一句话。她的手指在陶片边缘轻轻划动,像是在记什么,又像是无意识的动作。
直到赵王氏走过来,低声说:“人交公差押送,斗具焚毁,明日贴榜公示。”
陈麦穗点点头:“好。”
她把陶片翻过来,写下:“赵王氏,执规如铁。”
风从背后吹来,掀动她的短褐。艾草绳在手腕上轻轻晃了一下。她伸手按住衣角,目光扫过整个展场。
粮棚那边已经恢复秩序。农户重新拿出自家的斗,主动请女吏查验。有人把自己的斗放在显眼处,像是在展示清白。布棚下,老周正和几个同行说话,指着刚才事发的地方摇头。
“以前哪有这样的事?”他说,“一斤米能扯半天,最后不了了之。现在呢?错了就是错了,罚就罚,没人敢闹。”
旁边人应和:“是啊,连赵王氏这种人都肯管这事,说明真服气了。”
陈麦穗听见了。她没笑,也没回应。她只是把炭笔收进鹿皮囊,换了一支新的。
展场依旧喧闹。商客继续查看货物,农户忙着接待。仿佛刚才的事从未发生。可她知道不一样了。
以前是她站在前面,亲手查每一笔账,量每一寸布,称每一斗米。现在,有人替她做了这些事。而且做得干脆、公正、不留情面。
她往后退了半步,靠在棚柱上。阳光照在脸上,有点热。她眯了下眼,看见赵王氏带队走向下一个摊位,手里信秤高高举起,像一面旗。
远处官道上,又有车马驶来。这次是三辆骡车,拉着竹筐和麻袋。领头的汉子穿着粗布衣,下车时先拍了拍裤子上的灰,然后抬头看向布棚。
他问身边人:“这儿真是妇人管市?”
“是。”那人答,“叫布娘子,姓陈。”
汉子点点头,从车上搬下一筐干枣:“那就按规矩来吧,先验货单。”
陈麦穗看着他们走向囡囡。囡囡接过货单,仔细核对,然后指向登记台:“去那儿报备,再领标牌。”
一切井然有序。
她低头看陶片,又添了一句:“市女吏立,规自运行。”
写完,她抬头。赵王氏正从酱坛区出来,手里拿着一个新制的小秤。她走到一处无人的角落,蹲下身,在地上画了个方格,把秤放进去,反复调试。
那是她在校准。
陈麦穗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几年前,这女人还拿着擀面杖追打她丈夫,就因为偷吃了她一口荞麦馒头。
现在她却为一把秤蹲在地上,一遍遍试。
风又吹过来。展场中央的旗帜微微晃动。布棚下那匹“陇西蓝”在阳光下泛着光。有人走过,衣袖带起一阵轻尘。
陈麦穗伸手扶了下竹簪,发丝落下一根,粘在唇边。她没去擦。
赵王氏站起身,把小秤收进怀里。她看了眼布棚方向,远远地,对她点了点头。
陈麦穗也点头。
这时,一个年轻妇人抱着布匹走来,把一卷布放在登记台上。她对赵王氏说:“我家斗坏了,能不能借个信斗用一天?”
赵王氏从箱子里取出一个带编号的斗:“押三钱,用完归还。”
妇人付了钱,捧着斗走了。
陈麦穗看着那一幕,嘴角动了一下。
她从鹿皮囊里抽出炭笔,准备再记点什么。笔尖刚触到陶片,忽然停住。
她看见赵王氏转过身,朝粮棚走去。可就在她经过一处摊位时,脚下一滑,整个人猛地侧倾。
她伸手撑地,才没摔倒。可怀里的信秤掉了出来,滚到路边。
陈麦穗皱眉。她往前走了一步。
赵王氏已经捡起信秤,拍了拍灰。她低头检查,发现秤杆裂了一道细缝。
她脸色变了。这秤是统一定制,一旦损坏必须上报,不能再用。
她抬头四顾,像是在找人商量。可周围人太多,她最终没出声,把秤塞回怀里,继续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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