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水顺着陈麦穗的指尖滑下，滴在钉子上。那张写满药方的纸被风掀起一角，她伸手按住，又敲进一颗钉。
阳光刚照到墙上的“医课”二字，金匕首的反光正落在“甘草”那行字上。孩子还在背诵，声音断续却整齐。她站在院中，听见远处有狗叫了两声。
夜里很安静。连风都停了。
她睡得不深，总在半梦间听见炭笔划过陶片的声音。是学童们抄写的药性条目，堆在讲台角落。她答应明日教他们认药材的根茎气味。想着这些，迷糊过去。
一声闷响把她惊醒。
不是雷。也不是山石滚落。是木头断裂的声音，夹着布帛烧裂的噼啪。她掀开席子就往外跑，脚踩在地上发烫。
东边天红了一片。
学堂屋顶塌了一角，火舌从门缝里卷出来。浓烟贴着地爬，呛得人睁不开眼。她捂住口鼻冲近，听见里面有人喊名字。
阿禾带着十几个妇人提水往里冲。桶不够，她们用衣襟兜着井水跑。一个织娘摔倒了，爬起来继续往前。染缸炸裂，药柜倒地，徐鹤手抄的方子正在火里卷边变黑。
陈麦穗一把抓过旁边的孩子。“去晒场！集合所有学童！”
又拉住另一个。“护竹简！能抢多少是多少！”
囡囡抱着两个陶罐跑出来，脸上全是灰。她把罐子交给老人，转身又往里冲。陈麦穗想拦，已经来不及。
火势压不住了。梁柱一根根落下。讲台烧穿，那块写着“医课”的黑板歪斜着倒进火堆。她盯着那地方，忽然想起什么，弯腰从残瓦下翻找。
染缸碎了，碎片扎进泥里。她伸手进去掏，摸到一块焦硬的东西。拿起来看，是半张纸。边缘烧没了，中间还留着字迹。
反写的“灭”。
她捏着纸，不动。风吹过，纸角颤了一下。
她慢慢把纸翻过来。
火光映在上面，“灭”字的笔画一转，竟成了“生”的形状。
她抬起头，看着四周。屋顶没了，墙塌了，匾额烧去一半。可那些孩子还在，妇人们还在，水桶还在来回奔跑。
她走过去，在废墟里捡起一块断木。上面还连着半截匾，刻着“经纬学”三个字，“堂”字被火烧穿。
她抱起这块木头，站到石台上。
人群渐渐停下动作。哭声也小了。
她举起残匾。“他们烧了屋子，没烧掉我们。”
声音不大，但每个人都听清了。
“只要还有人记得这些字，学堂就在。”
没人说话。
她又说：“明日开工，重建学堂。”
一个老妇走出来，手里拿着半包药材。“这是我藏在灶底的……还能用。”
另一个递来一卷没烧完的竹简。
有个孩子把炭笔举过头顶。“我的笔没丢！”
她点头，把残匾放在石台中央。从怀里掏出炭笔，在背面写下四个字——医礼相易。
阿禾走上来，低声问：“怎么个易法？”
她说：“别人用火来毁，我们用灰来建。他们送灾，我们还礼。这就是易。”
阿禾不再问。转身招呼人清点剩下的东西。药草、陶罐、竹片、布条，一样样报出来。学童们围成一圈，开始背《药性赋》。
声音起初很小。
“甘草解毒，黄芩清热……”
一句接一句。
越来越齐。
她闭上眼听着。眼角有什么滚下来，但她没去擦。
睁开时，目光扫过废墟。火还没完全熄，余烬冒着细烟。几根柱子立着，像不肯倒下的人。
她走下石台，在灰堆里又翻了翻。找到一块烧了一半的木牌，上面有“心术”两个字。她把它靠在残匾旁。
阿禾过来报告：“油迹查到了。门口地上有泼洒的痕迹，是从村外一路滴来的。那人用了干草引火，点得多处。”
她点头。“人呢？”
“还没找到。但北坡林子里有脚印，新踩的。还有半截麻绳，沾着桐油。”
她没再说话，只是盯着那串脚印的方向。
人群开始清理瓦砾。有人搬走烧坏的桌腿，有人扒开焦土找还能用的陶器。一个小女孩蹲在讲台原址，用树枝在地上画“医课”两个字。
太阳升起来了。
光落在残匾上，“经纬学”三字被照得发白。她站在那儿，左手搭在木头上，右手握着炭笔。
远处传来脚步声。
她没回头。知道是谁来了。
阿禾快步走过来，手里拿着一块布包着的东西。“刚才在井边发现的。有人扔在那里。布上绣着狼纹。”
她接过打开。是一枚铜牌，旧得发黑。边缘有缺口，像是被掰断的。
她认识这个标记。
陆恒身边的人带过这种牌子。当年在郡城议事厅见过一次。那人站在角落，不说话，只低头记录。
她把铜牌放进怀里。
阿禾说：“他还在附近。”
她说：“让他看着。”
“看着我们重建？”
“看着我们不怕。”
她转身面向晒场。所有人手上都有事做。药柜的架子被扶起来，断腿用藤条绑住。一个少年正在削木头，要做新的写字板。
她提高声音：“从今天起，学堂不改名。还是叫‘经纬学堂’。”
“匾可以重做，字可以重写，但教的东西不能停。”
“明天这个时候，我要看到新墙基动工。”
没人应话。但他们都没停下手中的活。
她走回石台，拿起炭笔，在残匾背面继续写。
第一行：识毒辨药，为己为人。
第二行：修屋建渠，一手一脚。
第三行：医者授术，礼之所在。
写完，她把笔插回袖口。
风大了些，吹起地上的灰。有人咳嗽，有人抬手挡脸。
她站着没动。
灰落在她的鞋面上，像一层薄土。
远处山坡上，一截烧剩的麻绳挂在枯枝上，轻轻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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