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露水还没散，麦穗已经蹲在库房门口，用炭笔在陶片上划拉。她刚核对完乳制品的存量，听见井边几个妇人压着嗓门说话，像蚊子绕耳朵。
“昨儿夜里，赵家老三梦见麦穗跟那胡商并排走，俩人手里都捧着亮晃晃的东西，照得满地白光。”
“可不是？听说她给的农记副本，人家拿回去能念咒，牛羊一碰就疯跑。”
“桑蚕卵也送了，这要是养出毒虫来，祸可就大了。”
麦穗没抬头，只把鹿皮囊往肩上提了提，继续写。炭笔断了一截，她掰下来塞进袖口，换一根接着记。乳酪还有十七块整，三块半已分给挑粪的壮劳力，剩的预备春耕最累那几天用。她写完，把陶片按颜色归进木盘，红陶片代表乳制品，黄的是粮种，黑的是工具，清清楚楚。
到了下午，她把几个常来帮工的妇人叫到晒谷场。阳光正好，场地上铺着几块草席，上面摆着耶律齐留下的奶酪。她当着众人面一块块数，又掰开一块，露出里面紧实的纹理。
“这东西叫奶酪，是驼乳做的。”她声音不高，也不低，“吃着酸，但顶饿，春耕时一天干十个时辰也不虚。上回换来的，一共二十三块，用了五块半，剩下的记在账上，谁都能查。”
有人小声问：“那……真是拿农书换的？”
“换的是副卷。”麦穗从鹿皮囊里抽出一片陶片，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堆肥周期和间作间距，“农书不外传。副卷只写了两法，还删了火候和配比。人家要的是个样子，不是真本事。”
妇人们你看我我看你，有人点头，有人还皱眉。麦穗也不多说，把奶酪重新包好，交给管伙食的刘嫂：“明天起，轮到深翻地的，每人加半块。记账时写清楚，谁吃的，哪天领的。”
第二天，赵王氏侄女抱着一筐桑蚕卵路过麦穗家，被拦住了。
“你这卵，我不能收。”女人往后退半步，“怕沾了不干净的东西。”
麦穗没动气，只问：“上回分的奶酪，你家男人吃了没？”
“吃了……但那是吃的，这个是养的。”
“那你家男人干活时，有没有多干半个时辰？”
女人一愣，点点头。
“那不就得了。”麦穗把卵接过来，放进她怀里，“蚕不认人，只认桑叶。卵从哪来，它不知道。你养得好，结的茧子照样白。”
女人抱着卵走了，脚步迟疑。麦穗没再喊她。
铁匠那边也来了话，说新打的犁头登记，还是用老法子记，彩色陶片“花里胡哨，看不清”。
麦穗拎着炭笔和一堆碎陶片去了铁匠铺。她蹲在门口泥地上，捡了根细棍，画了个方格，分成五格。
“红片是粮，黄是种，黑是工具，白是肥，青是乳品。”她边说边摆，“你这儿主要是黑片，但犁头、铧片、铁钉得分开记。每类用不同颜色，堆在盘里，谁来查，一眼就明白。”
铁匠蹲旁边看了半天，忽然伸手抓了把黑片：“那要是同一样东西，分三批到呢？”
“绳结。”麦穗从鹿皮囊里抽出一根细麻绳，打了三个结，“每个结代表一批，颜色片旁边放结绳，进出货对得上。”
铁匠试了试，点头：“这倒快。”
“数不分男女。”麦穗把泥地上的图抹平，“账要人人看得懂。你要是觉得行，我今晚就给各管事的都教一遍。”
当天傍晚，晒谷场上聚了七八个管事妇人。麦穗站在中间，泥地画格，碎陶片摆阵，一个个教。有人学得快，有人磕巴，但她不急，一遍不行两遍。
教完，她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下回耶律齐来，我还跟他交易。谁想看，就站我边上。看他带什么，我换什么，一物换一物，当众过手。你们怕的，无非是不知情。今天起，知情的门，开着。”
消息传得比风快。
五天后，村口尘土扬起，三头骆驼慢悠悠走来，耶律齐坐在最前面那头，铜铃叮当响。他刚进村口，人群就围了上来，比上回还多。
“别让他进村！”有人喊。
“麦穗！你到底得了他多少好处？”赵王氏侄女站在人群前，声音发抖，“是不是许了他什么？”
麦穗早就等在村口。她没拦人，也没发火，只往前走了几步，站到耶律齐的骆驼前。
“你们怕的，是不知道他带了啥，也不知道我换的是啥。”她声音平，“今天，我当众交易，谁想看，就站近点。里正赵德、铁匠、赵王氏，你们三位，帮着查验货物。刘嫂、李家娘子、王二家的，你们三个，拿陶片记清单。”
人群静了静。赵德犹豫片刻，还是走了出来。铁匠扛着锤子跟上，赵王氏拄着拐杖，慢吞吞过来。
耶律齐把驼背上的箱子打开。一包干乳块，两块完整的玻璃镜（他这次没拿出来），几卷皮纸，还有一小袋西域香料。
麦穗指着乳块：“换麦种，去年留的良种，一包换三升。”
她又指玻璃碎块：“换陶片农记副本，只写堆肥和轮作，不带火候和配比。”
清单当场写好，三名妇人一字排开，记录每一项。交易过程中，麦穗把每样东西都拿起来，给围观的人看，说明用途。
“这香料不是毒，煮汤时放一点，开胃。”她捏了一小撮，“回头我分三份，谁想试，来库房领。”
交易完毕，她从箱子里取出一块完整的奶酪，当众切成小块，递给围在前头的几个孩子。
“你们尝尝。”她说，“这‘妖物’苦不苦？香不香？吃了会不会长角？”
孩子们接过，有的怯生生咬一口，眼睛忽然亮了。一个男孩嚼着嚼着，大声说：“香！比肉还香！”
旁边孩子跟着笑，伸手要。人群里的紧绷劲儿，像被戳破的皮囊，一下子泄了。
赵王氏侄女站在边上，手里还攥着那筐桑蚕卵。她看着孩子们吃得欢，又看看麦穗手里那块切了一半的奶酪，嘴唇动了动。
麦穗走过去，把最后一块递给她。
女人没接，低着头，忽然说：“我男人……今天多翻了半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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